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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一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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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之下,种种生死,只如烟云过眼,弹指一挥间。
今日,适逢苍穹碧蓝,阳光晴好,满京城的街头巷尾,便又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人间繁华,竟也一如往常。
唯有玄武门外,堂堂皇城司衙门,冷清得门可罗雀。
大魏立国伊始,太祖便专设皇城司,一掌宫禁宿卫,一掌刺探监察。日前戟园一战,皇城司当仁不让,拼死拱卫,本已折损人手近半。然而战事一毕,皇帝对禁军信任尽失,所谓清理间谍、捉拿罪臣之事,便又落在了皇城司的头上。
衙门里,除了几个负伤的亲事官,其余人等,几乎全撒了出去。就连平素掌勺的厨子,也索性去了诏狱,给各位查案的大人们就地做饭。
午时刚过,曲九囫囵吃了两口饼子,便顶着一张伤疤纵横的脸庞,自顾自地出了皇城司,过宣武门,沿路南下。
他出来得匆忙,司中还有庶务繁杂,但众人只见他手中花篮,便都眼观鼻鼻观心,格外识趣地退了场。
戟园之战,皇城司损失惨重,曲副使特意请了皇上圣旨,收殓尸身,送归府上,以国士之礼厚葬。
唯有常大人……听说,是由曲副使亲自操持,长眠于城南山上。
那一日,孟大人一人一刀,勇闯敌军,于万人阵中取秦风首级,力挽狂澜于既倒,却又于众目睽睽之下,不支倒地,至今音讯全无,生死不明。
而曲副使,之所以九死一生,听说……
全赖常大人舍命相救。
听说,圣上有意,命曲副使转任皇城使,曲大人坚辞不受,这才作罢。
听说,曲副使满身白衣,吃斋度日,再不入秦楼楚馆。
听说,曲副使终日神思不属,寡言少语。
听说……
皇城司里的老人,其实都知道。
常大人心仪曲副使,原来,已很多年了。
盛夏日光,透过斑驳树荫,落在山头墓碑之上。
曲九站在树下,单薄身形,仿佛一道不能见光的浮影,苍白寡淡。
暖不透的瞳眸,倒映着穹顶流云,于天际舒卷,随风逸散。
他也不知想起什么,只瞧着墓碑,定定愣了会儿神,半晌,方才跪下磕头,老老实实地见礼:
“老头子,不肖徒儿又来吵你了。”
还记得,师傅临终叮嘱,不喜打扰,不必祭拜,只想找个南向的山坡,晒晒太阳。
如今,却有了常醒陪他。
“老头子,你素来偏疼她,把她葬在你身边,可不能算叨扰。”
“她初来乍到,你得多照应她。”
“我给你们带了酒。”
他伸出手,拂去昨日夜里墓碑上沾染的浮土,将鲜花堆在碑下,一点点地理好。
酒坛泥封被他拍开,浓郁酒香,仿佛呼吸醉人。
“这是清风来的十年陈酿,得亏我昨日作威作福,鱼肉乡里,才靠着皇城司的招牌讹到手。”
“老头子,你可是沾了她的光。”
他摸了摸眼下的伤口,转过头,轻轻笑了笑。
“他们现在都认得我了。”
“你……还认得么?”
“是不是很丑啊?”
他淡淡问话,却并不等谁回答。
他知道,此间有长风低回,枝叶轻诉,虫鸟清鸣……
都不是你的声音。
不能当作,你的回应。
“我问皇帝讨了赏银,寻了最贵的师傅,给你镶好了石头。”
“他的工期慢,只得一件一件来,今儿先把这一支金镶玉的簪子送你。”
“你若戴上,一定很漂亮。”
他一句一句,慢慢说着话。
终于不再口是心非。
终于,学会将牵绊袒露。
“皇后一直很记挂你,她难得出宫,只能每日剪了花枝,托我送来。”
“我……”
“也找到了那枚玉佩,还给她了。”
“先前……我多是可怜她,只觉她陷于深宫,不得自由,苦楚良多,但也从未起过什么不妥的心思。”
“如今,这门娃娃亲,算是了结明白。”
“你,你……”
曲九愣了愣,嗫嚅半晌,却又只能笑笑。
你也不必回答。
无用如我,非但欺骗你,耽误你,责怪你,就连临死了,还要拖累你。
如今,我也是一只鬼了。
鬼门既过,莫动凡心。
竟也只有三尺白发,还给你。
不管你答不答应。
“老头子,你教的两个徒弟,都不太中用啊……”
他这一生,二十几个年头,从无生离,唯有死别。
大约也算是运气。
至少,他已习惯了,没有回音。
曲九自嘲一笑,索性席地而坐,靠在碑身之上,对饮了一坛冷酒。
直至月升日落,银河璀璨。
时光于他,仿佛已无半分痕迹。
他半阖着眼,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终于支撑不住,混沌睡去。
长风眷恋他的衣角,抚过他细长的眉眼。
依稀有人叫他的姓名。
秋水似的眸子,看着他。
一瞬即逝的笑意。
常醒,常小酒……
他叫不出她的名字,留不住她离去的背影。
唯有月色,皎洁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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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咻咻咻!
京城之上,竟又有穿云箭响!
云泽夜半未睡,正在批阅奏章,听得此声,连忙披衣起身,询问缘由。
大乱方歇,侍卫不敢稍有怠慢,直将他团团围住,警戒四方。
“报——”
“长公主殿下入京!请见圣上!”
“准见!撤拒马,开中门,请阿姐直入宫城!”
“是!”
皇帝匆匆罩了件披风,抱了只怀炉,便往长乐宫行去。
月色正好,飞驰的蹄铁,仿佛敲在心上。
云渐一如年少风采,扬鞭策马,随行如云,轻易踏破满京静谧。
渐开宫门,点亮辉煌灯火,恢弘殿宇,恭迎她长驱直入。
世间诸物,仿佛都知晓她心中急切,于是开山分海,任她驰骋。
她是大魏的长公主,足可号令万军,四海臣服。然而,命运捉弄她,亦不过翻云覆雨,股掌之间。
她从不知晓,未来的答案。
只能毫不吝惜地狂奔,倾尽了此生盲目,一次又一次,冲向铜墙铁壁。
她用头破血流,告诫自己——
不能犹豫。
不能害怕。
不能停下。
啪!
骏马吃痛,载着她,仿佛穿越时空。
漫长甬道,转瞬即逝。
素白锦缎,挂满了高楼殿堂,隐约的钟声,交错着经文低诵,盘旋耳畔。
京城夏夜,长风透彻如水。
无数生灵在此消逝。
她不是个好元帅。
她,只牵挂一个名字。
“给殿下请安——”
沿途宫人跪伏在地,齐声见礼。
“起。”
沙哑嗓音,飘落原地。利落蹄声,却已到了长乐宫下,汉白玉丹陛之前。
云渐翻身下马,弯腰行礼,愈见单瘦的身形,一如刀锋易折。
“拜见……”
“阿姐!”
云泽上前半步,用力扶住她。
“阿姐奔波幸苦,不必与我见外。”
“曲九人呢?”
云渐大约是累极,不再与他客气,只问了这一句,便回身取了鞍上水囊,咕隆咕隆喝了近半,方才停下。
她也不讲规矩,径自以袖拭唇,擦落水星点点。
曲九?
云泽闻言微愣,不解其意。
怎地阿姐甫一回京,二话不说,先问曲九行踪?
“微臣在此。”
话音未落,曲副使便已自宫墙之下,缓缓走出。
风灯晕影间,他的轮廓,半明半暗。
披散银发,剔透在如水月光。
大约是伤疤愈合,奇痒不止,他又摸了摸脸,笑问道:
“殿下,可是寻我算账来了?”
“曲大人。”
云渐侧眸,不折不扣地回望他,血丝满布的瞳眸,像极了谁的模样。
她开了口,风沙磨砺的嗓音,干涸又刚硬。
她说:
“本宫,是来一命换一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