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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儿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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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
郝燃把一只猫轻手轻脚地抱给我的时候,连语气都是柔柔淡淡的。
不到十岁的孩子,只比我大上一岁,留着一头这个年纪的男孩中普通又常见的锅盖头,身上还套着脏兮兮的白衬衫和帆布鞋,在浅薄的蓝天下抿着渗血的嘴角。
春天的日光如纱般朦胧,我接过他抱来的猫时,不远处的屋檐下系着的风铃正在清风中叮铃铃地响。
那是我与郝燃的初见。
地点,是一间孤儿院。
2002年,是属于我的第七个春天。
那一年,我姑姑因为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孩子,便和姑父决定去孤儿院领养一个。
恰好当时我父亲带我去看望姑姑一家,于是,顺理成章的,我也同姑姑他们一起去了孤儿院看看哪一个孩子可能会成为我未来的兄弟姐妹。
而我那时小,不懂啥,一开始就问大人们是不是要去挑姐姐或弟弟,却被父亲拿小尺子赏了两下掌心。
因为父亲和姑姑不喜欢“挑”这个词,他说人不是我爱吃的车厘子或石榴,更不是衣服和鞋子,不能那么说。
但我一个小孩子被打疼了哪听得进去?
虽说哭不至于,却委屈巴巴地鼓了一路嘴,而且本来那天父亲是打算带我去游乐园玩的,却被冲掉了计划,这叫我到孤儿院时,嘴都要撅上天了。
可相比我的坏心情,犹记那天,雨季刚过,春花开得璀璨。
缀有「天使」二字的孤儿院,占地面积不大不小,两三座不算多高的平顶建筑由红白的瓦砖砌成,并排伫立在绿意盎然的平地上。
除此之外,其余皆是被栏杆围起的空地,好多些与我相似的同龄人在那里相互追逐打闹。
我随父亲走进那里时,还险些被一颗篮球砸到,我当即吓得一瑟缩,贴着我父亲,半个身子都躲进了他高大的影子里。
而我站在阴翳中放眼望去时,看见了蓝得有些辽远的天,以及一群身高参差不齐的萝卜头。
在那之中,险些砸中我的臭小子又瘦又矮,一身白衣被他穿得脏脏的,还顶着一头略乱的发,眼睛倒是被略白的皮肌衬得像两颗黑玉一般黑,其右眼角下还有颗小小的泪痣。
而他就拿那双眼睛看我,又看了眼我父亲,但不道歉也不出声,甚至球滚远了也不打算捡回去,全程就耷拉着个嘴,看上去有些阴郁,实在不讨喜。
片刻后,他就踩着双沾灰的白帆布鞋哒哒哒地跑远了。
在前边为姑姑带路的院长注意到我们这边的情况,赶忙过来说:“抱歉啊,郝燃那孩子比较怕生,又有些孤僻,但绝对不是故意的……”
“没事,小孩子。”
我父亲笑着打圆场,在确定我没受什么伤后也不打算多计较。
我则是在路过那颗被人遗忘的篮球时,泄愤似的踢了它一脚。
那颗篮球便滚啊滚,滚到了后院的草丛旁去了。
不多时,父亲同姑姑姑父一起去看孩子,我不想去,就坐在楼后方的秋千上自己玩,一边等他们。
春日的天湛蓝湛蓝的,飞离枝头的花在清风中悠悠地旋出旖旎的弧度。
我荡着千秋,晃着脚,晒着温暖的日光,看见庭中的土地上还是早些时候雨季残留的湿软痕迹,而不远处那颗篮球孤零零地挨着草丛,还是没人捡。
叫不出名字的红花爬满了秋千后的栏杆,被风一吹就落了满地。
后院的空地上,有些地方积了小小的水洼,花叶落在上边时,会轻轻晃开细小的涟漪。
这时,一只小猫从墙院外溜了进来,我眼尖瞅见,玩心大起便跳下秋千,想过去摸它。
可是那小猫大抵不喜欢我,我走一步它就退一步,不动时就用一双竖瞳直刺刺地盯着我看,还朝我竖毛哈气,警惕得很,到最后,还撒腿子就跑了。
我气恼,当即踩着凉鞋追上去,逮着它乱蹿的影子在院子里绕圈。
当我一个不顾形象地飞扑过去时,小猫却从我手中软软地溜走了,而我身上的白裙子已经在此过程中整得一团脏了,连头上别的发卡也从发间飞出去,落在了来人的脚边。
起初我以为是父亲来了,还怕被他骂,一时间没敢抬头。
但是等了一会也不闻呵斥,我便悻悻地抬起眼一看,就见日光与花飘飞的错落间,黑发黑眼的男孩正站在眼帘中看我。
悠暖的风轻轻扬起对方连扣子都没扣好的衬衫衣角,他的身形套在那身被风吹得鼓起的衣物中显得十分瘦弱,甚至有些弱不禁风。
簇簇的枝条与蓝天接攘,恍神时,天地间好像笼上了一层如雾般的光影,而他的身影在这之中虚渺得好像会随着漫天的飞花飘走似的。
但是,他安静淡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具有一种具体的实感。
是不久前那个差点用篮球砸到我的人,好像叫郝燃。
意识到这点后,再加之被外人看到这般狼狈的模样,我一时间便觉得有些尴尬。
我赶忙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甚至吹起了口哨,可眼珠子左瞟右瞟的,就是不对上他的视线。
那人也不在意,只是踩着楼间的光影,弯腰抱起了那颗篮球,顺带那只绕着他脚转圈的小猫,然后走过来将它递给了我。
阳光游离,树下的水洼虚虚映出我们两人一高一低的影子。
其中,那只小猫在他的掌心中温顺得叫我诧异。
更奇怪的是,我接过小猫时,小猫也不挣扎逃跑了,乖乖任我抱,仿佛他方才那双手对它施了魔法似的。
而与我这个七岁女孩一般高的男孩垂着眸子,安静得有些冷漠。
这时我才发现,他近看其实生得青涩干净,身上犹带稚气与懵懂。
只见满目的红花好似也晕红了他的眼角,某一刻,他的目光落在脚下某一点上。
可不等我寻着目光去看,便听有人在叫他:“郝燃!”
我们一同看去,见是三个年龄大些的男孩。
他们跑上来,许是见我只是个小女孩不用在意,便只堪堪看了我一眼,就上前来挤开我围住了郝燃,大声嚷嚷着让他把手中的篮球给他们玩。
“反正你也不会打篮球,也没人想和你玩,别霸占它!”
他们的理由是这样的。
可是,郝燃没给,也没出声,就只是拿那双又黑又安静的眼睛看他们。
他的身高没他们高,好像也不懂顺势示弱地抬头,于是,从那个角度看去,就变成在瞪人了。
事实上也可能真的是在瞪人,以致于那几个高些的男孩突然嚷嚷着就你推我搡地动起手来了。
其实是三个人打一个,而且郝燃也不像外表看着安静柔弱,动起手来竟是使劲蹬啊咬的,像疯了似的,用尽力气,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与人发生冲突了。
本来后院这块地就没什么人,有些偏,压根没人来阻止,眼见四个男孩扭打在一起,甚至隐约见了红,我这种从小没见过这种阵仗的人抱着猫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吓得连声都出不了。
在我尚且七岁的认知里,打人和打架都是不对的。
而那颗被争抢的篮球却作为罪魁祸首落在地上,无人问津。
等到我终于动了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将猫给放下了,一边跑出去叫大人:“打架了!打架了!快来呀!”
可是我刚跑出几步远的时候,却见郝燃的嘴角见了红,我当即一急,脑袋一空,又不敢冲上去打他们,就摸出裙子口袋里的糖果,当石头砸他们:“别打他!他都流血了!”
许是我砸得重了些,其中一个被我砸清醒了,他摸着脑袋转头来瞪我,可低头一看是糖果,就又给懵了。
而我被他那一瞪吓得开始呜哇哇地哭。
这一哭就引来了前院窸窣的人声,那三个人一听,赶忙站起来,也不打了,立马就跑了,留下郝燃一身灰溜溜的,略显狼狈地躺在地上。
我还在哭,金豆子啪嗒啪嗒地掉,怎么也止不住。
可是,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不知悲喜的猫叫,我泪眼婆娑,一声呜咽卡在喉咙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而被水雾模糊了轮廓的人站在我面前,再次抱着那只没跑远的猫,还将它递给我,扯着嘴边那抹殷红,轻声说:“给你。”
恍神间,我好像听到了春天的声音。
可他在我刚接过猫的那一刻就收了手,也不要那颗篮球了,又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看着他跑远,手里的猫也趁机跑走了。
不过,这次我什么都没想,也什么心情都没有。
但等到我再次见到我父亲时,我开口便对我姑姑说:“姑姑,我想要那个叫郝燃的当我哥哥!”
小孩子的思维总是简单得很,我想这样他就不会被这里的小孩欺负了,今后还可以帮我抓猫。
可是,听了我的话后大家的表情却一时都有些尴尬。
原来,是我们闹出乌龙那会,姑姑和姑父已经有了想要领养的小孩了,正准备去签领养手续呢。
但尴尬只是一时的,因为很快他们就把我的话当儿戏忽略了,只有常年与孩子相处的院长注意到了我的不开心。
不等我多说或闹起来,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女性便哄我说:“郝燃在这里也是有哥哥的,叫郝祺,要是分开的话他们都会伤心孤单的。”
这一听,我才悻悻作罢。
而没过多久,我们一行人便一起回家了。
走前,我像个打小报告的坏孩子,偷偷告诉院长,说有人欺负郝燃,还打伤他了,要院长好好打他们手心才行。
院长嘴上笑着应好,面上却有一种习空见惯的无奈,好像对我所说的情况非常熟悉了。
但许是为了哄我,她便说:“郝燃的哥哥会好好保护他的,放心吧。”
我却嘟着嘴,说:“他刚才就没来。”
院长便说:“刚才他在帮我整理桌子呢。”
我也就不多说了,毕竟我对郝燃的哥哥并不感兴趣。
而自始至终,我都没再见到郝燃。
我们仅仅的一面之缘就此隔绝。
直到我即将忘却他的那个夏天,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