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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忘廉耻薛姨妈促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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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了薛姨妈住处,宝钗虽已能走几步,但老太太不放心,吩咐了佟礼亲送她家来。佟礼最是孝顺之人,母亲既然吩咐不可劳动妹子,他哪里肯让步?亲押了车子进了二门前,吩咐两个强壮的媳妇抱了宝钗进去。宝钗望向佟礼的目光便有些无奈,奈何佟礼君子惯了,对淑女的“怒目”自是视而不见。
薛姨妈等早听闻了宝钗归来,吩咐了小丫鬟在二门看信,一听说宝钗回来,便由英莲搀扶着迎了出来,待看见宝钗被人抱着进来,薛姨妈便大哭起来,拉着宝钗的手不肯放,恨不能将宝钗揉在心里去,宝钗便低头劝着母亲,眼圈也不由红了。
佟礼站在二门外进退不是,很是尴尬。
那英莲见门外站了个挺拔男子,便猜出是救了自家姑娘的佟五爷,因宝钗已信中提及拜了佟家胡太君为干妈,那佟礼便是干哥哥,也不算是外人,又兼英莲独自在外已有时日,那胆量便壮了许多,便劝了薛姨妈说:“太太快别哭了,还是请姑娘回屋安置了再叙话不迟。”
又道:“外面可是佟五爷?请正房吃茶说话。”
薛姨妈这才注意到佟礼,忙收了泪,拦住英莲道:“原来是五爷来了,也不算是外人,进上房说话吧。”
佟礼这才进来见过薛姨妈,那抱着宝钗的媳妇已脱身抱了宝钗安置在薛姨妈的正房东暖阁内,那黛玉听外面动静,也扶了紫鹃下床迎接。
宝钗见她颤颤巍巍瘦得不成人样儿的羸弱样儿,忙吩咐了紫鹃扶她回房歇息,又说:“待我安置了,就来寻妹妹说话。”
黛玉的泪滚滚而下,又咳嗽了几句,虽十分不舍宝钗,但见宝钗腿脚不便又一身的伤,也不敢多叨扰她,便先回房了。
薛姨妈曾在金陵见过幼时的佟礼,如今见佟礼生成这番清隽模样,拉着他又哭又笑,欢喜得不行。
两人说了些旧话,又问了胡太君好,再谢了救宝钗之恩,话越说越多,薛姨妈见时机差不多,几次欲开口说起薛蟠之事,但见佟礼始终平和知礼模样,还是咽了回去,当初自己拒绝了他家情义,如今家里落难又去求人家,纵然薛姨妈脸厚也到不了这个程度。
那佟礼也是个善观人色之人,也猜出几分薛姨妈的犹豫,他也知道薛蟠之事难了,便不肯开口说起。薛姨妈几次旁敲侧击,不见佟礼接话,便绝了最后一丝救薛蟠心思,也就罢了,但她一眼瞧见一边伺候的英莲,倒想起一事。
佟礼知道薛姨妈母女再见肯定有许多离别话说,便欲告辞,不想薛姨妈想起的事很是急促,便挽留了他,叫英莲下去厨房备饭,佟礼坚辞,说要回去给母亲复命,薛姨妈便作罢,但是还是将英莲打发去伺候宝钗,自己单独与佟礼说话。
薛姨妈嗫嚅片刻,才为难地向佟礼说道:“五爷救了我家宝钗,这份恩情自不必说,若我还有其他所求,便是贪心了。我思量了良久,还是要厚着脸皮想求五爷一件事。”
佟礼暗惊,却也不好拒绝,回道:“婶娘有吩咐尽管说,若我能办到自不推卸。”
薛姨妈哭道:“贤侄也知道我那孽子如今关在死牢,怕是过不了年便要勾决的,说起都是我这做母亲的失责,在他父亲去世后没好生教导,叫他做出那等谋害人命的事。事已至此,我也不多做徒劳哭泣了,只一件事我就算死了也没脸见我家老爷。蟠儿这一去,我们薛家算是绝后了,若如此,我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佟礼不明白薛姨妈这番话的意思,便静静等着薛姨妈继续说下去,薛姨妈擦了泪又道:“我没脸求贤侄为我们家再做什么,只想着以佟家如今之势,帮我们家每日求一个时辰探监,可行?”
佟礼松口气道:“这个不难,世兄如今已是关在单独的牢房,吃喝穿都着人好生照顾着,不曾受了委屈,这单独探监也不甚为难,不过朝中规定死牢五日一探,这每日去保不了,两三日一次应是可以,但每次一个时辰怕是长了些。”
薛姨妈有些迟疑,脸色乖乖地道:“那就两日如何?一个时辰太长,那就半个时辰也好,再短怕是不济事。”
佟礼好奇薛姨妈的脸色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但还是温和地道:“婶娘与世兄母子情深,就算一日十二个时辰呆在一处怕也是不够,我这做侄子的实在不能为婶娘多分忧。”
薛姨妈脸色却一红,嗫嚅道:“不是我去探监,是要我儿媳妇去。”
佟礼更是疑惑,“不是说世兄早年和离未曾续娶么?”
薛姨妈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荒唐,但为了薛家能留一条血脉,她也是豁出去老脸了,既然要求佟礼去办这事,自然要跟他明说了。
薛姨妈道:“就是刚才出去的香菱,本是蟠儿的侍妾,我正打算替蟠儿扶了正,然后每日叫他去探监,那、那个贤侄若能安排独自探监就再好不过,我是想叫他们、他们在狱中成亲,若祖宗保佑能留一条血脉自然是好……”
佟礼听得已是呆化,这等在狱中行周公礼留后代的事也是这等诗书世家的当家太太能想出来的?而扶着英莲站在东暖阁棉帘后的宝钗更是气得头脑发昏,待她收回神思,但见英莲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却不见如何惊诧,想来薛姨妈这话不是第一次跟英莲说。
宝钗暗咬银牙,打定主意坚决要阻拦此事,但她却还想问问英莲心中如何做想。薛姨妈跟佟礼在说这般话,宝钗自然不好出去,便让英莲扶了她坐回炕上。
英莲也是五味杂陈,太太的话纠缠了她数天,她一边想着人伦大义,她是薛蟠侍妾,为薛家延续后代也是应该,但一想要在监狱那种地方光天化日行周公之礼,她又不齿。
再想近年自己当家作主,打理庄子,处置家务,但看周遭那些农夫农妇或居邻之家,日子虽清苦,但夫妻和睦恩爱,她又有羡慕,那颗被宝钗放出去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已开始有了自己独立的想法。
英莲也是苦恼异常。
宝钗死盯着英莲的表情,耳朵也没放过薛姨妈和佟礼的对话,佟礼果然拒绝了薛姨妈,无非是情义可嘉,但狱中成亲有失朝廷体面,不可枉私,让薛姨妈再思量更合适的法子云云。
薛姨妈虽十分失望,但也不好强迫佟礼答应,佟礼见薛姨妈一时无话,便急忙告辞而去,待出了宅子,佟礼骑在马上,想起薛姨妈的荒唐想法,不由摇头苦笑,若是她家那个端庄温婉的女儿知道自己母亲有这番惊世骇俗的想法,会是如何表情?
佟礼没走几步,却又被薛家仆人叫住,佟礼暗呼糟糕,却不得不转回,却再不肯进二门,只在前院正房坐着,不一会儿倒是英莲带了个丫鬟出来。
那英莲脸色略苍白,但言语不差,规矩知礼,与佟礼见过,并不曾抬头看过他一眼,只吩咐丫鬟奉上一张三百两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购下此宅的银子和这几房仆人的身契钱。
佟礼诧异,自然不肯收,奈何英莲一句多余的话不说,只说:“是我家姑娘早就吩咐的,但五爷一直未来,小妇人也不好差人送入府中。五爷定要收下,不然姑娘定会不依。姑娘还说了,银钱清楚,方是长久之道,我们家虽是抄没,但这银子却不是公中的,算是姑娘从小妇人这里借支的,五爷不必忧虑我们生计。”
佟礼想起宝钗那明净却透着倔强的眼,暗叹一声,就知道这是她的手笔,不肯吃亏也不肯多受人恩惠,怕是这一生她都要这样以报恩之态在自家面前吧?佟礼想起韭园村的甄家庄,突然有个猜想,问道:“请问姑娘可是甄家庄的甄奶奶?”
英莲诧异抬头,飞快看了一眼佟礼,低头嗯了声,佟礼越发迷糊,算不清这笔糊涂账了,薛夫人才说了这女子是薛蟠妾室,但在海淀却有独立的庄子,以鳏寡妇人出现世人面前,想来这又是宝钗的手笔了。
佟礼不好与青年妇人独处久了,收了银票便告辞去了,英莲叫人送出去,这才回屋向宝钗回命。
这厢,宝钗被薛姨妈抱在怀里,诉说了一遍当日惊马之事,薛姨妈又痛哭了一回,一边心疼宝钗,看她身上的伤,看一处哭一场,到最后宝钗被她弄得筋疲力尽,就不许她再查看伤口了。薛姨妈收了泪,仔细看着宝钗脸上的疤痕,又咬牙要打死香菱,说她是祸根,不该大雪天撺掇了宝钗出城。
宝钗无奈,只得跟薛姨妈说了实情,说自己早就做了打算将英莲脱离薛家,她从这次回来便是英莲,再不是薛蟠的屋里人香菱了,当日自己出城也不是受了什么人撺掇,而是躲避王仁的算计,欲躲到乡下再谋求接出薛姨妈,一家人去乡下务农过安生日子。
薛姨妈至此才完全明白女儿的打算,她也是惊骇的不行,看着女儿冷静的眼不可置信,“宝钗,你可是早就觉察四大家要完了?先是拒与宝玉结亲,后送了你兄弟回南,把家里的财产大部分都分给了你二叔家,再有安排了香菱莺儿独门立户,还叫回了张德辉一家……”
宝钗不敢承认她是个西贝货,只含糊说:“父亲生前就说过,盛极而衰,且看看姨娘家那胜景,又看看我们家这几年的衰落,这走向衰败是迟早的是,我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又牢记父亲当年的教诲,才做了这些安排,哪里有什么预知的?母亲不可多心,现在要处理的是给哥哥送冬衣吃食,再派人去狱神庙给姨娘宝玉等送些东西。”
薛姨妈没了儿子,家又败了,只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儿,她哪里还敢折腾?便含泪点头道:“都由你安排。只你哥哥那里,还是要安排个妥当人进去服侍,若能留下一处血脉……”
“妈!”宝钗打断薛姨妈的话,“香菱早就是英莲了,太太这要是强抢良民还是要给哥哥安一个亵渎朝廷的罪名?”
薛姨妈不曾见过宝钗这等柳眉倒竖的模样,唬了一跳,恰好英莲进来,她便有几分气短,嗫嚅了道:“我都是为了薛家着想。”
宝钗看了眼英莲,说道:“这个想法想都不要想,更何况还去告诉外人,怕我们家丑不外扬呢!”
薛姨妈被宝钗是气势压得难过,想起儿子又噗嗤噗嗤掉泪,宝钗经历这一番生死,要处理的事还有许多,也实在没精神安慰薛姨妈,只叫英莲扶了她去歇息,自己则叫羽儿和喜儿扶着去瞧黛玉。
那黛玉本好了许多,奈何等了宝玉许久也不曾见他从狱中放出来,这几日病症又重了,刚才强着起来迎宝钗,已是用尽了力气,此时躺在床上咳嗽不止。
宝钗和黛玉再见,自然又是一阵欢喜,黛玉大病着,无力说话,便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宝钗诉说这一番历险经历。待宝钗全部说完,黛玉看着宝钗脸上的疤痕叹道:“岂知是祸非福?自古福祸相依,姐姐这番大难后必有大福。”
宝钗也劝黛玉:“妹妹也是经历过一番生死的,也定会有后福的!”
黛玉见宝钗神色坚毅,依然是那个自有心胸的宝姐姐,想起自家的孤苦和这副病体,不觉凄婉一笑,“我不过是个泪人儿,挨一日是一日罢了。只求着有生年再瞧他一眼,便是无憾了。”
宝钗握了她的手道:“我明日就找人去狱神庙瞧宝兄弟,你且宽心。”黛玉含泪点头。
宝钗也是病着,这一番折腾下来,也觉头昏眼花,待黛玉睡去,她也回了房,随意吃了口吃食,便躺下歇息。
脑子里的事多,悲哀也好,叹息也罢,最多的还是庆幸,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红楼之梦大体未变,但也稍稍有了岔路,例如宝钗未嫁宝玉,黛玉至今未泪尽归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