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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元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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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宫一处厢房,贾元春哽咽的叫出一声“老祖宗”,便欲跪下行礼。
贾母忙颤巍巍的扶住孙女,早也老泪纵横。祖孙二人相拥哭泣不止。
出了长乐宫,贾母一路来到太后太妃所居长宁宫,先在正殿外给太后请安。太后只推说身子不爽,并未接见,宫人便将贾母引至贾元春所居厢房处。
贾元春今早朝食后才知贾母要来,心中悲喜交加,缓过神便忙拿出体己银子找膳房要了好点心好茶水。
她本端庄持重,又兼在太后宫中侍奉几年,早练就一身不动声色的本事,但这一上午,她手中的丝帕却被揉得不成样子。
见到贾母,贾元春一腔思念之情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跟她入宫的丫鬟抱琴忙劝:“姑娘,老太太好容易入宫一次,难道就这么哭过去了不成?再者,入宫一路过来,想必老太太也累得很了,不如快叫老太太歇歇罢。”
贾元春红着眼眶,忙说:“是我糊涂了。”便忙拭泪搀扶着贾母坐下。
贾母将孙女拉至身边,细细打量。
四五年未见,元春身量又高了几分,看着清减了些,在家时原是面若银盆,生得极端庄娇艳,有如牡丹,如今下巴却有些尖了。
她着一身锦缎宫装,梳宫中最常见的垂挂髻,连发饰亦是中规中矩,不过一根金簪,几朵绢花罢了,除手上一枚能藏在袖中的玉镯外,她通身上下再无显眼的首饰,而这一枚玉镯还是她在家时的爱物,并不算很名贵。
贾母不由又落下泪,搂着贾元春的肩膀:“元春,是家里……”
只是话才出口,她又咽了回去,欲说什么,又恐宫中人多耳杂,满腔疼爱竟说不出一句。
祖孙二人又相对无言,落泪一会。
最后还是贾元春先擦了泪,笑道:“一早才知道祖母要来,一时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祖母的,祖母不如尝尝这玫瑰糕,是宫中膳房的秘方,入口即化,香甜不腻呢。”
贾母依言吃了一口,贾元春忙递上茶水,挑了两三件自己在宫中的趣事说,又说些宫中主子皆待下和善仁慈的话。
这些话完了,贾元春问起家中父母和幼弟宝玉,又险些没忍住泪。
贾母也只说众人都好,又说些家中诸事,说起前年贾琏亲上做亲,娶了王夫人的内侄女凤哥儿,现今凤哥儿正帮着王夫人管事,是样样都来得,又说起去岁冬日黛玉来京,和宝玉两个人处得倒好,又说起一些宝玉平日的笑话,把哀伤之意稍稍冲淡了些。
而长乐宫春晖殿中却是一派春意融融。
吃了点心喝了茶水,文皎又问起黛玉身上的衣裳料子,继而问起黛玉喜欢的衣料花样,再说些御花园中景致,引得黛玉说起贾府内有一院梅花,昨岁冬日赏了几回白雪红梅,甚是好看,扬州不曾下得这样大的雪,二人又谈论些黛玉的功课,绣的花样等。
黛玉虽只是个七岁女童,但其心思敏感处不亚于成年人,所以文皎和黛玉说话时并不是哄孩子,而是将黛玉当做一个平等的大人来交谈,同时又注意着只谈天,不越界,慢慢了解。
一个时辰下来,看着黛玉越发真心的笑意,文皎觉得一切都没有白费。
转眼已到饭时。
文皎昨日便将今日的菜单子给了膳房,又加些赏钱令他们细细做来——膳房不肯收。
膳房大厨都使了些真手段,现下桌上半是京城口味,半是淮扬口味,十余道菜,色香味俱全。
她想,贾母再怎么疼爱黛玉,也不会专门弄个扬州厨子给黛玉做饭吃。乡音尚且难改,口味更是如此了。所以她特意令膳房做的扬州特色,只为黛玉吃得舒心,也解一解思乡之情。
饭前见苏二姑娘嘱咐给祖母送去六样菜品,黛玉担心祖母之意也去了大半,便安安心心享用了一餐家乡风味,不免心中更加亲近苏二姑娘几分。
长宁宫内,贾母和贾元春也用餐已毕。
贾母毕竟年岁高了,胃口不如年轻时,更兼入宫劳累,见到孙女一喜一悲,纵是菜色极多,也不过草草吃得几口便罢了。
贾元春也并未多食,只劝着贾母多用了几口。
饭毕,想到再过一时贾母便要家去,二人都有些沉默。
贾母犹豫再三,见抱琴在门口守着,终于开口问:“元春,你入宫已经四年多了,往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听了此话,贾元春面上神情立时淡了下来。
她欲要说什么,又咬牙忍住,最终只垂眸道:“祖母,禁宫大内,元春唯有好好服侍太后娘娘,以报天恩罢了,不敢有什么打算。”
贾母落泪:“一直如此,终究不是办法,你若有什么打算,我再去求求太后娘娘。一直这么蹉跎着,好孩子,不是把你给耽误了吗?”
原来自贾元春十六岁秋日入宫,到如今已整整四年半有余。她只比苏文皎小一岁,已经二十有一。
自贾代善死后,贾家宁荣两府和众多旁支竟无一人能支撑起门楣,贾元春的婚事便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了。
大户人家的女子虽说十七八岁出嫁的不少,疼爱女儿的还都会多留女儿两年,可婚事都是早早开始相看的。
贾元春的身份说高了是国公亲孙女,但其父贾政不过是个五品的员外郎,高嫁有限。家世低些的人家有来打听相看的,贾家皆不中意,她的婚事便耽误了两年,到十六岁还未定亲。
正巧那一年宫中选秀。那时当今的太上皇,当时的皇上年事已高,无意纳新人,选秀只为了选些女官和公主陪读,参选者皆是些小官之女。
贾府踱着几位成年皇子中,正妃之位已全,尚余侧妃之位,四位异姓王爷和皇家偏枝中也有未娶正妃的,加之贾元春着实是生得温柔娇俏,又才德俱全,便起了攀龙附凤之心。
若能求得佳婿,贾府的荣华岂不是又有了几分保障?
再加上贾代善在皇上心中还有些情分,贾母便入宫去求了因义忠亲王谋反而被赐死的先皇后,令贾元春入宫中做了女史,本是想先服侍皇后几年,提一提身份,有了功劳,请皇后赐婚就名正言顺了。
本来事事顺利,谁知贾元春入宫的第二年春日,义忠亲王坏事,皇上生了一场大病,养了一整年才回复些元气,谁还有心思管她这事?
又过一年,皇上退位成了太上皇,先皇后被赐死,柳妃成了皇太后,宫换新主。到如今又是一年半过去,元春就蹉跎到今日了。
所以听贾母提起未来打算,元春难免心中有怨。
家中父兄不争气,要她一个女儿以终身大事谋求家族荣耀也就罢了,她从小被祖母爹娘如珠似宝的养大,为家里做些贡献也是应当。
只是她身份尴尬,说是女官,又不是真的为了做女官来的宫中。宫中是非之事最多,又因开始她服侍的是获罪被赐死的先皇后,即便她是国公之女,也少不了被明嘲暗讽,暗中算计,深夜饮泣也不知几回。这些是非,家中一点也帮不上她。
她无可奈何,只得尽心尽力服侍太后,办好差事,谨言慎行,尽量与人为善,也有不得不做阴暗之事谋求自保的时候。如此数年,才在宫中勉强有了立足之地。
提起“打算”,贾元春心内发苦,只想说已经耽误了这些年,还怕再耽误两年吗?
只是终究不忍叫年迈的祖母伤心,她便道:“孙女在宫中,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甚是慈爱怜下,孙女很好。再说终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主子们做主,孙女依命便是。”
贾母如何听不出贾元春有怨?
她细想,如今天下已定,山河康泰,若有机会,她便舍了老脸再求求太后娘娘,好歹让元春有个前程,便不再提此事,又说些家常。
贾元春也有意把此事岔过去。
再过得一时,有宫女来报说时候到了,贾母和贾元春皆是不舍。
但时辰耽误不得,贾母只得与贾元春惜别,殷殷叮嘱数句,随宫女去了。
长宁宫正殿,闻得贾母已去,太后笑道:“说来到底是宫里对不住她,好好的姑娘,白耽误了这么些年。”
女官笑道:“娘娘说笑了,哪有天家对不住人家的?再说那荣国公府当日只求叫贾姑娘入宫侍奉,旁的可一概没说,况且……求的也不是娘娘您呀。”
太后笑道:“不过她还真是知事的,平日当差也算勤谨,我看为人也可疼,怎么他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她可真不像贾家出来的人。”
说罢,太后摇头道:“男子不争气,叫女子来搏出身,我一向看不上。可世上这样的人还不少。”
女官笑道:“好好的女孩儿献出去就能有前程,何必再自己搏出路?”
太后思量一回:“如今也算腾出空来了。不看别的,只看她勤谨服侍这些年的份上,给她找个好女婿,就算我积德行善了。”
女官笑道:“能得太后指婚,真是贾元春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