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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story.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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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时候,我们都想幽生活一默,可到最后,到头来,还是让生活把我们给幽默了一把。
忒讽刺了。
燕然站在楼道里往下看,看见从那辆金色的大雷克萨斯GS里走下来的苏继澜时,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哎,大哥你怎么都没点儿重逢的喜悦啊。”胖子李爽在看见燕然脸上不自在的表情时从后头捅了他一下儿,“你们俩当初不是挺好的嘛。”
“谁们俩?”燕然回头。
“你们俩啊,你们俩不是‘同桌的他’嘛,你忘了你还替他……”
“替他什么。”
“……得,人家可过来了啊,我先撤了。”不知该怎么应对燕然的诡异态度和正从楼梯走上来的没表情的苏继澜,李爽拍了拍身边儿这家伙的肩膀,便转身去跟别人攀谈了。
然后,燕然就那么靠着窗台儿,等着那个白净清瘦一如既往的男人一直走到他面前。
先伸出手来的,是苏继澜。
先开口说话的,是燕然。
“好久不见了啊。”
“嗯,好久不见了。”那声音还没变,清澈的,明朗的,燕然曾经在心里头很是骚包的暗暗形容过,那是一种一如早春倒映着柳枝嫩绿的泉水一般的声音,晚冬的清冷尚未完全退却,初夏的火热却已经隐约藏在尾稍和下一次开口之间。
这是个让人回味无穷的声音,这是个可以让你尽情遐想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遮挡不住的丝丝缕缕江南味道,不需太尖锐,便可直接钻到你心坎儿里头去。
操,别装孙子了,其实那就是个普通话不标准,没有京片子的垮气,一听就知道是南边儿来的声音罢了,嗯,倒是挺好听的,是挺好听的。
一直就那么好听来着。
“我以为见不着你呢。”燕然在心里头百转千回了一通之后表情沉静的开口。
“啊,估计都这么想的。”苏继澜微微笑着,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便又错开眼睛。
“你高中毕业之前,不就说要回老家嘛。”
“嗯,可还是没回去。”
“是。”
沉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燕然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可他确实是有了些心事。
当初这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转学生,回老家高考之前留下的话是,兴许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最后他没有“不再回来”,他回来了,他考上了一所挺牛逼的大学,中文系,97届1班,入学分数是班里前十名。
燕然很清楚,因为他们俩在同一个班。
又是同一个班。
“那,怎么着,你这回……”燕然皱了眉头,突然扑过来的好多回忆碎片闪烁着玻璃渣的光亮,又刺眼又恐怖,赶紧拿别的话岔开了注意力,他做了个不明显的深呼吸,“你这是,打苏州赶过来的?是苏州吧,我记得你是苏州人。”
苏州人苏继澜笑了,笑得有点儿神秘,然后,他摇头。
“是苏州人,可不是从苏州赶过来的。”伸手指了指那辆晃眼的雷克萨斯,他在燕然明显看见车牌号上打头的一个“京”字儿时流露出讶异的表情之后轻声做着解释,“我是从东直门赶过来的,公司在那儿。”
燕然半天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口吻表达。心跳加速了,到最后他只是怪异的笑了一声,而后问:
“你没回苏州?大三那年你不是说你要……”
“我回去了。”打断了后头即将说出来的内容,苏继澜稍稍低下头,“然后,又回来了。”
“哪年回来的?”
“……非典那年。”
“03年?”
“嗯。”
“你怎么也不……”
他卡壳了。
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儿?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你怎么过了好几年才在同学会上让我知道这些?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咱俩当初可是……可是……
他严重卡壳了。
自己一贯是那么牛逼的语言表达力此刻变得格外苍白。这话该怎么说?用讨伐的口气?不行,他做不到,他没有讨伐眼前这个人的心力,那么,用血泪控诉的口气?用被抛弃的小媳妇儿或者街坊小寡妇那种可怜兮兮的口气?用祈使句?疑问句?反问句?设问句?
“其实,我最初没想过会呆这么久,我是想,也许半年就回去了……”像是让燕然的态度弄得有些窘迫起来了,苏继澜试图解释出什么来,可越是想解释,就越是解释不清。最终救了他,也救了他们俩的,是突然从教室里传出来的一声“回班回班~!点名儿了啊~!”。
那是昔日的大班长。曾经一个娇羞文弱的姑娘,如今带着孩儿他娘的水桶腰和大嗓门儿重新抄起了点名册,招呼着一群孩儿他娘和少许孩儿他爹进了班,坐在了已经极端陌生也觉得极端狭窄的椅子上,然后,开始点名。
让燕然惊讶的是,这次聚会他们高三文科2班的出勤率还是很高的,只有两个人没有到,一个是高二就退学走人的欧阳明健,另一个,是跟欧阳一个宿舍,或者该说欧阳非得挤进人家宿舍去的,富家公子穆少安。
“够极端的啊,最好的跟最次的都没来。”下头开始有人嘀嘀咕咕,燕然心里一阵儿诡笑。
“哎我说,欧阳不是退学了嘛,谁联系的他啊,怎么联系上的?”有人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联系的穆少安,他说他能找着欧阳……”
“这俩人还有联络?”
“那谁知道去……”
燕然始终没有参与这场短暂的议论或者说嚼舌头根子,他只是想,哼,这俩人还真够般配的,当初上学的时候就一宿舍泡着,直到欧阳那混蛋退学……
“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儿了。”旁边突然响起苏继澜的声音,侧脸去看,那像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挺认真。
“卷毛儿,小眼睛,没我黑……”燕然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种情绪感染了似的,边回忆边唠叨着,他在听见对方低笑出来时住了口。
“嗯,你是‘包青天’啊。”那不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很温暖,很怀念。
燕然心里一声叹。
聚会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一群家长似的“学生”老老实实听了老校长致辞,和曾经教过自己夸过自己骂过自己的老师们谈天说地,在学校食堂拼桌吃了一顿久违的仍旧难吃得经典无比的大锅饭,相互敬酒布菜你推我让,一直折腾到都有些精疲力竭了,才总算在班长的总结性发言和“大家以后常联系”的可实现程度很低的倡议之后,乱乱哄哄,作鸟兽散。
燕然本不想一走了之的,他就是想再多跟苏继澜说几句话,他在看到几个人围着苏继澜时准备带着自虐的轻微伤感转身走掉,然后又在刚出了教学楼之后,就被一串脚步声追了上来。
“你急着回家?”刹那间,那赤金色夕阳里的脸就好像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
“其实……不急。”燕然没有拒绝那邀请。
他钻进了苏继澜的大雷克萨斯,看着透亮的前风挡玻璃外那被太阳光照得更加像是镀金了的车身,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
“座椅可以往后调调。”苏继澜指着那柔软的真皮座椅旁边的电动按钮。燕然摇了摇头表示无所谓,委屈着那双长腿团在有点儿狭窄的副驾驶座上,他叹了口气。
“你发大财了吧……这回来的车里头,你是这份儿的。”
“公司要求而已,便宜的车……让外商看了寒酸呐。”看着燕然挑起来的大拇哥,苏继澜摇了摇头,一声浅笑,“其实我喜欢中低档的车,开着没负担。”
“是,开好车划一道子能心疼半天哈。”
“半个月吧。”
两个人都发出一阵笑声来,然后,燕然再度叹息。
“真没想到啊……”
“什么没想到?”
“你啊。你当初就是一特沉默特普通的转学生,人缘儿也一般,就是成绩好点儿。怎么这一转眼儿,就成了大老板了。还挨东直门开公司,东直门……寸土寸金……”燕然似乎喝醉了,眼神虚无缥缈起来。
“长安街两边儿才是寸土寸金呢。”苏继澜保持着那种轻缓的笑,时而看着对方那张比记忆中带了些许沧桑,却更显得男人味儿了的脸。
“哎~你刚才这儿化音真地道哎。”燕然突然转了话锋,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两边儿’、‘两边儿’~原来你死也不跟我说儿化音,你还记得嘛。”
“你老是给我纠错,我当然不想说了。”
“谁让你离我近呐,我逮不着别人可不就得拿你下手呗。”
“可这么些年,我还是好多地方不标准吧。”苏继澜完全侧过脸来看着燕然,“我自己觉得出来,别人还是一下就能听出来我是南方人。”
“你缺乏语言环境,再说也没人强迫你非得发音多标准。”燕然能感觉到那种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可他一直没对那视线做出什么回应,“再说了,你看长相也不像北方人,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的……”
“你别说了行嘛。”那家伙显然是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窘迫的笑了出来,苏继澜也被传染了似的一声叹,“就算长得像,根本上也不是啊,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拿出身份证来,还是320开头的……”
“身份证不能说明问题。”终于肯扭过脸看着对方了,燕然在诡异的挺长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鬼使神差的又接着上一个话题开了口,眼神朦胧,语调迷茫,“……我记得,高二你刚转来的时候,没现在好看,真的,白是白啊,可没现在好看。头发那么细,脸上有痘儿,还有雀斑……我们一个个儿的五大三粗,就你,那么……那什么。唉……你是不知道啊,那时候,咱哥们儿看你,甭管怎么看,就是打心眼儿里觉着你真是特可人疼……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