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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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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坐落在阿尔卑斯??麓的缘故,在七????,因特拉肯总是多??多雾的。
已经过了半夜十一点,苏一个人撑伞,在小镇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上闲逛,在雨伞投下的阴影里,她暗自寻找着什么的目光被掩藏得很好,在匆匆而行的路人眼里,她只是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行人而已。
正值旅游旺季,虽然夜已经很深了,街边铺子里的客人还未减少。卖手表的免税店、卖肉肠焗面芝士火锅的餐厅挨挨挤挤地立在一块儿,香氛和美食的气味混杂地飘到街面上,苏偶尔四顾,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直到在喧闹之中,她看见那个格外安静的小店。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东西,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份影印缩小的资料,印着一个女人黑白的照片,看上去像是讣告;苏翻拣了片刻,从中间找到一张照片,仔细与眼前的实景对照后,才放心地对自己点了点头,将东西收起来。
这店的门脸空荡荡的,没有标牌、没有看板,苏四围找了找,一时之间很难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从外面看,它像是一个书店,不过半夜十一点早已经超出了正常书店的营业时间,现在还不打烊是很令人费解的。里面吊灯散发着暖光,投在未经打磨的原木桌椅上,仿佛给这些家具套了一层毛茸茸的罩子。窗玻璃上贴着各种书籍电影的海报,还有五花八门的照片。这些东??都是??普通的半透明胶纸粘在窗玻璃上的,以后??概得花很多功夫,才能把残留在玻璃上的胶清理??净。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资料的其中一张上。
照片拍的是那座名叫梅菲斯特的赌城,整整六百平方公里的地界,像是众星拱月一样,那城市中一切的事物,都是为了地处中心地带的那个大赌场而存在的。照片上定格了傍晚时分的赌场,如同一个装扮华丽的巨大怪物,盘踞在城市中央。
照??似乎只是在某个??地上随??拍下的,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真实感。苏只是前些年,因别的缘故在梅菲斯特短暂逗留过一阵子,对这城市其实没有太深的感觉。然而那晚,在橱窗照片静??的画??中,她觉得自己甚??更真切地看到了城市流动的光影声??,那些哀哭和狂欢,那川流不息的??档汽车,还有出??赌场的锦??华服和??衫褴褛。
苏心里大致有了数,推门走进了这家没有招牌的小店。
下一秒就被里面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吓了一个激灵。唱机里这个乐队她是熟悉的,SUM 41,每次公路旅行的时候,她都喜欢在车里放他们的歌。
不过在书店里听到,还真不是一个和谐的搭配。
不得不说,这栋建筑的隔音效果是很优秀。以至于站在街面上,凝视店里的陈设时,苏还本能地产生了许多温馨的设想,显然没有料到,现实竟是这样的。
那声音大得令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侧目,苏反倒成了窘在了原地的那一个,有种不小心把自家恶犬放出门扰民了的尴尬感。
在准备原样退出去以前,坐在吧台后面的那个青年发现了她,他像是在等别的什么人来,也或者单纯只是对于这个半夜上门的不速之客的到来有些意外,总之,他脸上闪过错愕的神情,随即手忙脚乱地关掉了音乐。
看到他脸上比自己还要尴尬的表情,苏当下觉得内心平衡了。
“Serves!”他起身说道。
他的德语发??不太准确,只是勉强能听明??。苏大致能分辨出这是一句类似“你好”的话,可惜德语苏也不会说几句,干脆摊开手以示无法交流。
那青年人面容清俊,没有这边常见的高鼻深目,是标准的亚裔长相,显得温和而鲜少攻击性,唯独双眉间稍偏左的地??那??颗??痣,给他添了??点似有若??的危险??质。
第一眼,苏还以为他跟自己同个国家的,神色中燃起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激动,现在则显得略有点儿失落了。
青年见状,稍有些抱歉地挠挠头,换了一句对她道:
“Bonjour, De quoi avez-vous besoin?”(你好,你需要什么?)
他说法语就顺畅多了,听上去很像广播里那种接受过特意纠正的标准声调。
苏还是摇了摇头,神色略带点儿惋惜,试探着用中文对他说:
“你们……还在营业吗?”
那青年露出一个恍悟的表情,像是被赦免了一样,对她道:
“只要亮着灯都算营业时间,只是一般到这时候,就没什么客人来了。”
他打开旁边的唱机,换了一张碟片进去,轻车熟路地把音量调到适宜的位置,爵士女声一出来,书店的氛围很快就有了。
看来刚刚是趁着没客人,躲在店里自嗨——苏没头没脑地忽然想着。
“上班时间,放刚才那样的歌,不会被??板扣??资吗?”她坐到吧台前,调侃似地问道。
青年笑了笑,不置可否,把酒??单推到客??跟前:
“喝点儿什么吗?”
他一边问,一边手脚麻利地从架子上取下两个杯子:透明的玻璃杯,预备着客人点了酒或者冷饮;陶瓷的马克杯,则是预备着装咖啡。他的手指修长好看,不过手背上有很多陈旧的伤痕。
“随便来吧,做你拿手的。”
他想了想,问苏晚上喝咖啡会不会影响休息,大概是把她当成了来登山的游客。苏耸了耸肩,笑说自己可以早上六点再睡,睡到下午,青年于是就不再问了。
苏看着他打开旁边一个很深的透明罐子,用镊子从里面捞出一块黑乎乎的生巧,端正地放到马克杯里,然后把杯子放到了手冲台上。热水浇下去,咖啡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开来,苏托着腮,欣赏着巧克力渐渐被咖啡淹没、融化,最后只剩一层细腻的油脂浮在最上面。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胸有成竹的神色,把杯子推到她面前。
苏从没见过这种弄法,觉得挺新奇的,接过来立刻就尝了一口,黑咖啡那带着若有似无苦味的奶油香,跟巧克力浓郁的余韵搭配得正合适,当下就夸赞了一句,青年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
苏发现,如果是初见的话,人们大概都很难准确判断这青年实在的年纪:他五官之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新鲜,可偶尔流露出的神色,却又有种难以说清的沧桑和老成。像是二十出头,又像是接近四十。
“这个叫什么名字?”苏指了指这杯奇异的咖啡,问他。
“叫……黑云压城?”他思索道。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单,上面赫然写着“生巧清咖”,就知道他在临场瞎掰。
不过瞎掰得还挺符合这饮料的设定。
这店里的氛围,还有这个年轻男人的气质,好像都让苏感到舒适惬意,于是就不着急走了,好像打定主意要在这??消磨夜晚时光似的,坐在吧台前品了一会儿咖啡,就干脆起来浏览架子上的书。
跟苏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大多数这种路边书吧,都喜欢陈列一些畅销小说、心理学和成功学的普及型读物,这里放着的却都是略有些艰深的世界经典,从但丁莎士比亚,到乔伊斯麦卡锡,有很大一部分书她也是头次见到,得翻开看看简介,才能明白它们的艺术分量。
角落里有一本英译的《赌徒》*,苏好像很感兴趣,拿下来翻阅。
“你们这个店的老板是谁?”她转回头问青年。
这时候,他正托着腮,在一个速写本上徒手画地图,听到苏说话,才抬起头道:
“我就是老板。”
苏神色间似乎流露出一些诧异,想了想,又问道:
“这些书都是你挑的?”
“是啊。”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都读过?”
“读过一半吧……还有一些是我自己想看,所以买来慢慢看的。”
可能是苏脸上的讶然太过明显,他笑了起来,主动道:
“你要是想看什么,我可以帮你推荐。”
苏合上那本《赌徒》冲他扬了扬,问:
“你对赌博文化很感兴趣?我看你外面还挂着一张梅菲斯特的照片——你知道那是个赌城吧?”
他脸色稍沉,虽然依旧面带微笑。
“梅菲斯特,”他说,“当然知道,我以前在那儿生活过一阵子。”
“你自己?为了赌吗?”苏好奇起来。
问出这句以后,青年盯着她看了很久,也许他并不那么想提有关梅菲斯特的事,又或者,他对于提起这件事有那么一点过度谨慎,像是在估量来客是否够资格了解。
“你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苏善解人意地笑起来,把书放回架子上,“我是旅行路过这儿,看到你外面挂的照片挺好奇的。之前有一阵子,我对赌博文化很感兴趣,去梅菲斯特玩过几天。”
青年点点头,他不动声色,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苏猜想,想他已经看透了自己以退为进的小计谋,不知因为什么,却没有拆穿。
“你在梅菲斯特赌过吗?*Black Jack*?*Roulette*?”
“玩过两把轮盘赌,输了大概……二十多美刀吧;牌我没敢尝试,感觉不会算牌肯定血赔。”苏惭愧道。
他笑出声来,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样的“赌”,实在太儿戏了。
不过反倒因此,他似乎也放下了戒心:
“我是赌过,不过不是为了赌而呆在那。我记事起就在那儿了,不知道是怎么去的。”
苏当下就明白了。
“撒旦之子?”她问
青年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停了好一阵子,才点点头表示承认。
梅菲斯特有着自己的生态圈,这群被叫做“撒旦之子”的人,父母多半是在赌桌上赢了一大笔,就拖家带口迁去赌城暂居,并在赌城生下了他们。这些尝到甜头的赌徒总希望在骰子、纸牌和筹码中寻得阶级跃升的契机,最后往往输得血本无归。
父母或者因为高利贷被弄死或弄去坐牢了,或者不堪面对血淋淋的现实自杀了,留下这些孩子在赌城里四处流浪、自生自灭。
赌城名叫梅菲斯特,是《浮士德》里撒旦的化身,所以这些在膨胀泛滥的阴暗欲望之中诞生的孩子就成了“撒旦之子”。
他们中大多数的都早夭,因为在梅菲斯特这个金钱至上的残酷世界,他们一穷二白。
也有一些活了下来,沉沦到那个城市邪恶又魅惑的梦幻世界当中,成为危险的一部分。
但据说很少很少有最终离开了梅菲斯特的。
“你去梅菲斯特,听过关于红骑士的传说吗?”他问道。
苏心念一动,立刻说听过。
那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天才,据说他赢下的钱几乎足以让赌场易主,然而最传奇的部分却在于,他用这所有的钱设了个赌局,钓出了一个巨大的千术集团。
青年关掉唱机,用手机放了一首歌,给苏展示屏幕上的字。
——这首歌的歌名就是《红骑士》*。
他垂下眼眸,像是在回忆一些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苏耐着性子等待。
等这首歌几乎要唱到末尾了,他才忽然看向她,说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周晋,以前在赌场的花名,叫‘红骑士’。”
讲到这??,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能继续说下去:
“??六岁那年,我在梅菲斯特,认识了??个名叫严郡的??。”
注:
1、《赌徒》,陀思妥耶夫斯基
2、Black Jack:黑杰克,俗称21点
3、Roulette:轮盘赌
4、《红骑士》,袁丽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