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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周晋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严郡的那天。
      那还是六年以前。
      周晋说,当时的梅菲斯特,说不定已经跟如今所能看见的差不多,四处都是纸醉金迷、挥霍放纵。不过当时,城市里可能有着比现在更多的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
      那天,他的右肩挂了彩,是一条很新很深的伤口,从肩角斜切入锁骨下方,是被厨刀砍的。他在堆满杂物的、臭气熏天的小巷里,摸着黑扒下衣服给自己上药的时候,疼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没有灯光,没有镜子,甚至连一件替换的干净T恤都没有,他靠手指触碰估摸伤口的位置,然后一咬牙,把混着杂质的药粉一股脑撒了上去,感到自己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这是一种因为疼痛发乎本能的身体反应。
      他再把贴身的衣服原样穿回去,但脱下了外面那件连帽的罩衫,团成一团扔在相对干燥的垃圾堆背后。不到十度气温的夜间,他穿着单衣朝小巷的一端跑去,感觉自己浑身都散发着和小巷一模一样的腥臭味。
      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还没有开张,这样下去,他会没饭吃的。
      这条巷子跟干净华丽的赌场只有一墙之隔。那堵墙少说有五米高,大多数来到这里玩赌的游客,都以为走到墙为止,梅菲斯特城就走到尽头了。他们沉浸在梦幻的骗局中,不知道一切与这座城市气质不符的垃圾和低等存在都被扫除在了墙的另一端。
      周晋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处墙根,先铆足劲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墙面发出一声闷响,他自己也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撞得狠了,扯到肩上的伤口。他忍着痛,伸手抠住松动的砖块,使了点力气才把它们一块块抽出来。
      墙上渐渐打开一个够单人通过的洞,周晋手脚并用,麻利地爬过去。墙那边是一片被打整得繁茂而美观的花圃,他猫着身子,正好藏在灌木丛里,确定四周没人注意,他才转回身,把那堆抽出来的砖也拉过来,然后一块块原样垒好。
      隔着墙隐约能听到的喧嚣,现在已经近在咫尺。周晋冷漠地瞥了一眼灯火辉煌的赌场,贴着墙根径自消失在了夜色中。
      很快,他就混迹于和他同样一副穷酸样的赌徒中,熟练地放空眼神,脸上呈现出那些散尽家财且贪欲十足的赌徒所特有的、颓唐而又癫狂的神情。
      他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赌城的地下一楼。
      这里是赌场“施舍”给只有一两美元,或者只有几美分本金的穷人体验快乐的地方。说白了,就是在把这些废物彻彻底底丢弃到墙那边之前,毫不留情榨干他们最后价值的手段。
      周晋和他们的不同是,他一分钱的本金也没有。
      他进赌场从不带本金。
      地下层就像停尸房和破旧仓库的结合体,刚刚走在周晋身边、游魂一般鱼贯而入的那些人,现在已经四散在了每一个牌桌旁边。
      这个地方没有大型赌具,绿色绒面已经发霉变暗的牌桌支离破碎地立在吊灯底下,烟头在地上堆起了厚厚一层,劣质烟草呛鼻的气味中,也夹杂着大麻那猪油般滑腻的甜香,周晋每每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都觉得那近乎腐烂的气息快要啃噬掉自己的气管和肺部。
      他混迹在正为下注抠抠搜搜捏出几枚硬币、押在牌桌上的人群里,庄家神色倦怠地把眼神投向他,他装模作样在身上摸了两把,然后“沮丧”地摊开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没有本金。庄家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写着鄙夷,转回头开始发牌。
      周晋低头假装关注着牌局,实则斜眼瞟向门边立着的保安。利用昏黄的光线,他精确地抓稳几人同时把注意力从自己附近转开的时机,低着头钻出人群。他用袖子捂住口鼻,尽可能把那令人烦躁的致幻气味阻隔在呼吸之外,保持头脑的绝对清醒。
      他快步走向那幽暗的深邃之处,在角落里摸到那扇门。
      周晋闪身到门的另一侧,在那里,墙面的拐角恰好制造出一个视野盲区,他侧身贴在阴影中,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尖头的镊子状工具,戳进锁眼里,用另一只手捂住外围以隔绝声音,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那道门。
      他不着急开门,收回镊子镇静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已经彻底被那道墙面投下的阴影禁锢在了原地,直到不远处的牌桌上爆发出一阵狂欢般的喝彩声,他才敏捷地拉开一条缝,侧身溜了进去,并迅速将门原样合起来。
      喝彩和鼓掌的嘈杂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老化的门轴旋转时发出的轻微刮擦声,以及门上锁时的咔嗒声。
      一切都是如此地完美吻合,那是周晋数年以来,重复了成百上千次的流程。
      门另一边是贯通整栋楼的暗廊。为了最大程度维持赌场精致奢华的氛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佣人只能沿着暗廊来去,如同幽灵一般穿梭在黑色地带,与外面的灯火辉煌的世界之间,彼此都成了幻梦一样虚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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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像是回想起了记忆中的某段过去,说自己曾置身于它的另一端,并且以为那绚烂的灯光、那高级香氛的气息、那些冰镇香槟和红酒就是梅菲斯特赌场的全部,无法想象在离自己那样近的地方,还存在一个冰冷黢黑的时空。
      周晋笑说,当然不能让客人知道它的存在,否则完美图景不就被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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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周晋当时甚至不在佣人之列,对赌场的人来说,他们这些“撒旦之子”是肮脏的,连隐秘的暗廊也不配踏足。
      但他有办法利用那里的东西,把自己伪装成足有资格进入赌场的一员。
      沿着无光的楼道一路往上走,数着转过了第七个拐角,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供贵宾玩乐的区域。在距离楼梯最远的地方,有个更衣室,这是暗廊里仅存的几间提供光照的房间。
      周晋在里面翻找了一阵,发现一件供男妓穿的紧身连体衣,带着木耳边的V型低领目测直接开口到胸骨下沿,周晋刚一打眼,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言难尽地把这“潘多拉魔盒”塞回衣架上,又找出一套侍应生的制服,虽然跟他尚未发育完全,且有点儿营养不良的骨架比较起来,这套衣服的尺码显得并不十分合身,不过显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周晋迅速地换上衣服,把制服上挂着的名牌取下来,扔进角落里,然后把自己稍有一点长度的头发低低扎成一束,用隐形夹子和发胶固定住散落下来的碎发。更衣镜里出现一个瘦削利落的侍应生形象,周晋仔细检查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确认没有破绽,最后看了一眼他毫无情绪的眼睛,拉开门走出去。
      他仔细地卷起自己那件染了血的T恤,藏到暗廊尽头处松动的地板底下的凹槽里,随手抽出推车里一个空托盘,像模像样地举到肩侧,然后坦荡地、自然地、几乎是理所当然地拉开面前那扇通向声色犬马的窄门。
      嘈杂的声响和耀目的光线让周晋短暂迷乱。等恢复了清明以后,他自若地迈步穿行在大型赌桌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人们的华服相互摩擦,女士的晚装裙摆蹭着男士的西裤裤脚,衣香鬓影,入耳尽是交谈、大笑、欢呼、酒杯相碰,还有骰子落在桌板上的声音。
      其实这些声音,和地下一楼发出来的别无二致:一样的野蛮、一样的疯狂、一样的浅薄,可是在浮华的外衣包裹之下,它们给人那样高贵、那样雅致的错觉。仿佛这里的一切不仅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值得向往的。
      周晋仿若无机质一般的目光扫过手推车上堆满了的、五颜六色的筹码,看不出它们有任何诱人之处。穿过人群没一会儿,他手里的托盘上已经放满了用过的酒杯和咖啡杯。
      角落里站着一个浓妆有些融化了的女人,她正举着镜子清理自己黏在下眼睑的睫毛膏和眼影,她本该蓬松而卷曲地垂落的鬓发现在潮湿地贴在面颊两侧,她一把拉住周晋,挑挑拣拣地从托盘里拈起一只香槟杯,把里面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端起另一个咖啡杯,一仰头,连带杯底的沉渣一起喂进了食道。
      她像是渴得厉害,喝完以后,眼神仍然意犹未尽地在托盘里逡巡一圈,看见除了泡着烟灰的、变了色的酒液之外已经再无其他,只好放开了周晋的胳膊。
      周晋认得出她颈侧掩映在故意梳理得散乱撩人的发丝底下的纹身,还有她右手腕上的金属圈:这个鲜艳的女人不是什么女贵族,或者小姐太太,她是这赌场养来供男客们获得额外快乐的应|.|召女郎。
      女人挑逗地冲周晋抛了个媚眼,然后挥挥手打发他走开。
      周晋在这时候找到了自己“捕猎”的目标。
      他看也不看那女郎一眼,径直把托盘放到备餐台,然后靠近那个被围在牌桌中心,一脸焦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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