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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来自黑暗的女子 ...

  •   【“我看见一只鸟,”他说,“就在跑在最后的那个人上方。可能是鹰。他们叫它红隼。但它非常大。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否则会被关起来。那只鸟的双翼张开可能有十八米长,和零式战斗机一样。我看见……看见它的眼睛……我觉得……它也看见我了……”】

      ————————————————————

      有一些事情,和日本相关、但名为长井濑子的女孩从未被告知过的事情,是在她来到缅因州之后才意识到的。

      比如,位于缅因首府的波特兰国际机场——那座军民两用的机场,位于流经姆尔特诺默县的哥伦比亚河的南岸,波特兰市的北部边界——相对美国多数大都会城市的机场都只能算得上萧条和狭小,却有着全美最长的军机起飞跑道。

      二战时,这座机场承担着来自美国各地的兵员交接与运输,飞机源源不断地往来起降,输送着面向日本海军及其本土作战的陆基空战服务组件前往太平洋战场。二战结束后,空军国民警卫队基地建造在机场的西南方,第142飞行联队 (142nd Fighter Wing)及队内的F-15鹰式战斗机亦长期驻扎于此。

      因此。在缅因州的德里小镇,留下了为数不少的二战老兵。一代人之前,珍珠港的火焰、硫磺岛的硝烟,以及所罗门海战的余波,曾一度飘荡在那些色彩暗淡的独栋小院的夜色中,仿佛激荡而又久远的幽灵传说。而现在——

      而现在。日本血统的长井濑子,成为了德里镇立小学(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亚裔转学生。

      ————————————

      “转学生?”

      “是真的。道格拉斯太太早上在办公室跟我说的。而且是个外国人呐!”萨莉·米勒放下书包,一脸神秘地对她同桌格蕾塔·鲍伊说道。

      “哈哈!”蓄着一头怒气冲天的短发的男生——亨利·鲍尔斯,突地一下从两个女孩的后座窜了出来,一边挥着胳膊大力一掌拍在刚刚拿起书的本·汉斯科姆的肩膀上,“我们这儿从‘大奶本’以后就没来过转学生了,是不是啊,‘大奶本’?”

      又来了。本扭了扭身子,尽量不着痕迹地从男生手掌底下挣脱。新来的转学生?他想,德里对于转学生来说大约不是多么轻松的乐土,希望你的运气能够比我好上一些。

      ——『“嘿,你们看!圣诞老公公送了什么礼物给本·汉斯科姆!一对大乃|子!”』

      圣诞假期过后第一天上课,他穿着母亲送的全新的常春藤衬衫来到校园,刚进校门就听到六年级的贝尔齐·哈金斯对着整个操场这样大喊。路过的男生女生盯着他笑成一片,贝尔齐的死党亨利·鲍尔斯则是笑得最响的那一个。从那天起,本上学一定穿长袖运动衫。但是那群男孩从此没有一次忘记给他的名字加上那个绰号。

      当然了,不论本怎么想,即将到来的转学生已经在几个比较活络的学生中间掀起了小小的话题。这里是美国最东北部的缅因,与东西海岸繁华喧闹的纽约、洛杉矶、或者哪怕内陆的费城和芝加哥都有天壤之别。什么样的小孩子会特意到这里来上学?

      “你说,那个新来的外国学生会是哪里人呢?我猜一定是个印度人,缠着大头巾、裹着袍子的印度人!”

      “太蠢了吧,怎么可能是印度人嘛!喔喔,我知道了,绝对是从苏联来的啦,是从西伯利亚来的、穿军装喝伏特加的苏联人啊!”

      ——额,果然。本默默把手按在书上,尽量不敢做出什么明显的表情。这群家伙,根本就没有在上世界地理课吧。

      下一秒,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教室里一片喧闹,本·汉斯科姆却发觉自己听到某种怪异的声音在心底回响。他的目光移到那扇漆成亮灰色的木门上,看着门上方那块(偶尔会出现老师神出鬼没的眼睛的)透明的玻璃。外面的走廊里或许有学生在跑动,尽管从他的视角没法看到;但玻璃后面出现的也绝对不是任何一位老师。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只气球?一只……红色的气球。开始时是低于那块玻璃的,但是在微微摇晃着、慢慢地上升,逐渐贴近、放大,渐渐地填满了整个玻璃窗——

      “笃、笃。”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那气球突然爆炸,像被气|枪猛地击中一样炸得连碎屑都没留下。没有任何声音,却依然让本猛地往后一震。几乎在同一瞬间,门开了。

      他们的老师道格拉斯太太出现在门后。但不同的是,她的前面这次站着一个齐肩黑发的小女孩。有着非常柔和精致的五官、肤色白皙而偏瘦弱,然而脸上却近乎没有任何表情的亚洲女孩。

      教室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然后是一片“哇~!”

      那孩子一言不发地对教室扫视了一眼,径自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这美国小镇的黑板上写了“長井瀨子”四个汉字。

      “Nagai Raiko。”她说。“可以叫我Lenka,如果你们喜欢。”

      ——————————

      濑子没有做自我介绍。但是在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道格拉斯太太帮她做了。

      1988年的美国距离二战已经过去了两代人的时间,连同朝鲜战争和越战的余波也已远去,新世代儿童们对于日本的认识大抵不过是“最有钱的亚洲国家”。不过单论此时,教室里对于濑子的热切态度显然还有些其他缘由:不考虑性格的话,她的相貌确实很可爱。

      讲台上的道格拉斯太太解释着女孩到来的(并非真实的)缘由,并开始适时地向小学生们科普移栽而来的华盛顿樱花嘉年华、以及生鱼片与海豚。而濑子静静地回身看了道格拉斯太太一眼,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再次一言不发地径自走下讲台。

      “啊呀,”道格拉斯太太有点尴尬地停住了,“现在我们要给Lenka安排一个座位——”

      台下几个男生开始挥手,其中包括亨利·鲍尔斯:“我这边有位子,小小妞!我……”

      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濑子非常平静地迈步走到本·汉斯科姆左侧一排的空位,把书包放在了桌上然后坐下。胖胖的前任转学生差点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表情相当惊异。

      “你好。”黑发的小女孩依旧面无表情。“请多指教。”

      ————————————————————————

      萨莉·米勒的早间情报至少有一点错误:日本小姑娘“兰卡”并不是真正转到他们班里,而是仅仅作为半走班制度的体验者,恰巧在第一天和他们一起上数学课。

      第一个星期。五年级B班的小学生每天能看到隔壁班的“结巴威”比尔·丹伯格在放学时等在走廊里,然后和濑子一起回家——比尔的家,以及濑子的寄宿家庭。这个场景似乎大大激起过著名刺头亨利·鲍尔斯的灵感,本就亲眼看到过这个大块头男生一边奸笑、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小结巴的水蛭新娘”。

      但奇怪的是,亨利灵感的后续从那个周五就直接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是否有任何事情发生,只是名为长井濑子的女孩从此似乎很少再出现在B班的教室里,而亨利·鲍尔斯则非常神秘地在第二周整整缺了四天的课。回到课堂里时,原本嚣张的亨利脸上带着没有完全愈合的青色疤痕,最初的几天,甚至在班里只要听到跟濑子有关系的话题就会立刻掉头躲开。

      有人说亨利被他更加大块头的父亲狠狠揍了一顿(本很怀疑,因为他听说过中年的巴奇·鲍尔斯在沦为德里镇边缘的自耕农之前曾在海外服役)。另一种猜测则是亨利在濑子本人的手里吃了亏——对此,本感觉更加难以想象,因为那个瘦弱的亚洲小女孩……呃,看起来不但只有他一半宽,而且也只有他一半厚。

      这些情形总归并未持续很久:来自日本的女孩以一种令人奇怪(却没有在本以外的孩子中引起过惊异)的速度从孩子们的话题里消失了。亨利似乎很快也就忘记了跟濑子相关的一切,尽管他很长时间里都保持着某种过度警惕的憔悴感,尽管每当下课时间凑巧、B班的学生仍能看到濑子和丹伯格家轻微结巴的大儿子一起回家。

      这一年(1988年)的二月,美国海军的约克城号和卡伦号以海上无害通过权为由驶入黑海试探,结果险些被苏联的忘我号撞击到当场沉没。

      五月,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和妻子南希开启了对苏联的访问之旅;他在莫斯科红场同一名特殊的游客合照,后者据传是时任克格勃上校的弗拉基米尔·□□。

      本发觉自己对于濑子的记忆也并不深刻。只是同为转学生、同时却只是个其貌不扬的美国白人胖男孩的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个来自异国,而且长相像画历中的人偶娃娃一样、甚至能够说得上“品质稀有的东洋美人”的小姑娘,会被这样“遗忘”并不太对劲。

      在近乎潜意识的记忆里,他一直模糊的记得,那女孩在到达德里小学的第一天、选择他身边的座位坐下之后,还做出过某件(本应)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他记得那是一节数学课,当然;他也还记得黑发女孩“兰卡”从浅灰和海军蓝交织的书包里拿出数学课本的样子:如果说“优雅”不是适合于形容小孩子的词汇,他想那个日本孩子至少有一种天生的、礼节式的轻盈。

      他甚至也还能回忆出她在课程开始之后的样子:比美国孩子们更标准地正坐,或者毫不在意地用手支着下巴、冷淡地注视着讲台上对着黑板奋笔疾书的道格拉斯太太。然而很快,本就发觉这小女孩在课上的表现,有某个地方与他们——所有的生长于德里的孩子们——不同。并非特别引人注目,因而除了本·汉斯科姆以及(大概?)他们的老师道格拉斯太太之外,并未被其他小孩注意,却让近距离接触的本大吃一惊。但是很奇怪:写入的记忆像浮沫一样消逝。依据本在事后的回忆,哪怕那天的一切都清晰得像正午艳阳下的草场,他却丝毫想不起来那举动究竟是什么。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春季学期的结束,持续到本快乐地拿到期末成绩单、同时特别开心地第一次跟同班的女生贝弗莉·马什说话的那一天。他当然没在一直为那一瞬的惊讶而困惑:从之后的经历来看,如果说那孩子身上有某种令人遗忘的魔力,本会认为自己也不是做到完全免疫的。

      无论如何,在学期结束的那一天,濑子再次在所有人(而非仅仅是本)的心中唤回了关于日本的印象,以德里小学五年级唯一的数学满分。但这其实不是重点——假如他们晚生三十年,来到那个全美国皆知“中国人擅长数学”(而非将这个刻板印象归于犹太人),同时所有亚裔都会被毫不犹豫地默认为中国人的年代,这个漂亮分数也不会有一丝记忆的涟漪留存。

      不。让本回忆起濑子在学期开始时的举动的,是另一件事。或许是巧合,或许不是——如同不相信命运的人生本身也可能是一种命运,如同极东之东的濑子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来。即使多年后离开德里,他的记忆逐渐变得像夜灯下被暴雨冲刷的车窗一样光影斑驳,那个夏天的回忆也亘久地留存。他记得那天在酷暑天气下仍然凉爽而明亮的图书馆,那天贝弗莉的红发和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脚链;他记得亨利·鲍尔斯和那人的死党,以及他们残忍的狂笑。他在那天记住了“長井”和“瀨子” 的汉字与罗马字拼写,而且当然了,他记得——

      他记得。当亨利·鲍尔斯狠狠抓住他摁在地上、撩开他的上衣,用巴克折叠|刀在他肚子上剖开第一道开膛破腹的血口时,那只在街道尽头突兀出现的,孤零零漂浮着气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来自黑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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