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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送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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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究竟要遭遇多少次分离?
那年冬天,十一岁的奥格隆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他牵着格纳的手,感觉到对方正瑟瑟发抖,耳边环绕着祭祀的送灵之歌,还有许多人压抑的哭声,灰蒙蒙的天空有雪瓣片片坠落,纯净的白逐渐覆盖山头的松林,如母亲的手温柔穿梭在孩童的发间。
偶有一阵寒风刮来,扬起业已燃尽的碳屑尘埃,奥格隆的目光跟随着它们一直飘向还未散去的青烟,随即回到了最底下的柴堆上。
半小时前那里躺着他的母亲,两周前是他的父亲,一个月前是格纳的父母。
他的母亲病危时瘦得不成人形,体重轻得可怕,连年纪尚幼的他都能一把抱起,他背着她前往祭祀的住处,交出家中所有值钱的财产恳求祭祀救母亲一命,却在放下母亲时发现她已停止了呼吸,没有遗嘱与事先的告别,死亡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那些财产最后用来匆匆置办了母亲的葬礼,参加葬礼的有他和格纳,还有根本没见过几次面的邻居与远亲。
平时从未听过这些人的名字,今日竟纷纷接踵而来,人们挂着泪依次拥抱他,握着他的手连声安慰,他竭力辨认对方的身份,苦于找寻不到合适的称谓,索性低头不语,任由人们借着他抒发各自沉重的心情。
为何而沉重?当然不只由于他母亲的逝世。这个冬天有太多生命凋零,像那飘摇而至的雪沫,接二连三融化在泥里。
奥格隆紧咬着他的牙关,努力挺直背脊,和格纳一块儿垂着手安静地站在柴堆附近。
他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此刻他双目放空,脑海空白一片,除了拼命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格纳冰凉的小手,就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回想着母亲临终前夜跟他说过的话,如同魔怔。
“神圣的火焰可以净化一切,把我的尸身投入熊熊燃烧的烈火,悲伤与病痛将不再蔓延……”
母亲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又像是生锈了的铁管,缠绵于病榻上的她依然是名虔诚的信徒,她笃信着神灵的力量,认为只要她的信仰足够强烈,神灵就能听到她的苦痛,使她所染的诡异怪病痊愈。
假如神灵真的存在……
奥格隆的手不由得一紧,格纳怔了怔,抬起头迷惑地看向他。
假如神灵真的存在,为什么他和格纳的父母还是相继去世了?
祭祀的送灵之歌仍在继续,缥缈哀婉的旋律散布在风中,那风变大了一点,席卷起雪粉与沙土,奥格隆揉了揉眼睛,食指触碰到一抹湿润的水渍。
那抹水渍仿佛点燃了他埋藏在身躯深处的所有情绪,一时如积雪崩塌山洪暴发,和父母相处的日日夜夜顷刻涌上他的脑海,挤占他全部的思绪。
和母亲一起祈祷的情景……和父亲一起读书的情景……父亲打猎归来抱起他转圈……母亲在围裙上擦手后给他塞的那枚点心……父亲送给他养的小鸟冻死了,母亲将之埋葬在家旁最高的树下……母亲让他品尝新研制的菜色,当听到他说好吃时开怀地露出笑颜……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哭泣,背过身去凸显出颤动寥落的双肩……
双亲的音容笑貌,皆还历历在目。
他又回忆起方才火舌舔舐母亲尸体时闻到的焦灼味道,在那之前女性祭祀们为母亲的身体涂上了蜂蜜和油脂,用干花跟绢纱将她打扮得如若初嫁的新娘,他的母亲安详地躺在柴火之间,枯瘦的脸颊被火光映衬得熠熠生辉。
正如她生前所说的那样,属于这具肉.体的一切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干花枯萎,绢纱蜷缩,油脂被引燃,肌肤内残留的水分尽数蒸发,她的灵魂随着肉.体的泯灭离开了葬礼现场,什么都没能留下。
想到这儿,僵立着的奥格隆恍然醒悟,他的父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以一声不成调的呜咽为讯号,奥格隆开始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即便这是在格纳面前,他亦再也收不住那些奔涌而出的泪水,身为年长者的尊严和必须做出坚强姿态的决心都已消失不见,这一瞬的他无非是个刚失去至亲的孩子罢了。
他对未来充满迷茫和惶恐,还有无穷无尽的不安,他到底该怎样做呢?又要怎样和格纳一起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在他的一时冲动下家里剩余的财物全都用来换了这个过于盛大的葬礼,父母的怪病本就耗去大量钱财,现下不管是格纳的家中还是他自己的家中都已一无所有,没有足够的粮食跟药物他们要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严冬?
他们是被残酷的命运遗弃的孩子,是两只依偎着取暖的小兽,在这片冰冷的大地上他们只剩下对方可以依靠和信赖。
“愿亡者安息。”
“愿生者节哀。”
双耳的鼓膜回响着外界噪杂的声音,可这些都与奥格隆无关,他的肚腹里裹了一团阴云不停翻滚着电闪雷鸣,有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始终发泄不出,他被折磨得难受极了,唯有弯下腰抱紧格纳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的伤心带动了格纳,后者也和他一道哭了起来,比他更矮小脆弱的人窝在他怀中无声抽泣,这使他萌生出想要保护对方的想法。
不对,不是他保护格纳,是格纳保护了他,举目无亲的现状下格纳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孤寂心灵的唯一支柱,若不是格纳正用自己的小身板支撑着他,他只怕早就倒下了。
奥格隆哭声渐止,下意识收紧双手,格纳踮起脚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个动作令他胸腔一暖,于是他学着亡母常有的行为抚摸起格纳的发丝,没想到这灵光一闪的点子卓有成效,格纳的哭声也慢慢收住。
格纳这样子就像是他养过的那只认不出品种的小鸟,稍稍投喂一点水和谷子就对他亲昵无比。
奥格隆先擦干净格纳的眼泪才去擦自己的,回过神来发现葬礼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相关人员陆续退场,祭祀们在柴火旁整理他母亲的骨灰,那是灵魂的残骸,一会儿后将由最高祭祀葬入村内公共的墓地。
因为风势变大,骨灰被吹走了一些,和地上的泥巴混在一块儿,祭祀们只得先收集残余的其他焦黑骨头,并带着肃穆谨慎的神情把它们一一捡进收纳的木盒中。
接下来的仪式不方便亲属们参观,奥格隆和格纳提前踏上回家的路途。
早上他背着母亲赶来这附近,格纳气喘吁吁地追在他们身后,临近黄昏,回去的却只剩他们两个,一天不到的时间,新雪铺了一层又一层,他们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格纳畏寒,不时搓着手掌,对准两手间的缝隙呵气,奥格隆见状用手臂揽过格纳的肩,把格纳冻僵的两只手揣进他的外套口袋。
“好点没?”他问。
格纳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半晌后点点头。
奥格隆沉思片刻,踌躇了几秒又问:“你……要不要搬来我家?”毕竟从今往后他就要和格纳相依为命,住在一处也便于相互照应。
格纳闻言把头埋得更深,对孩童来说相对细长的睫毛微微跳动。
格纳不爱说话,好在奥格隆总能准确揣摩出对方的心情,格纳的表现是毋容置疑的默认。
奥格隆松了口气,要是格纳摇头抑或说出拒绝两个字他还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突然信誓旦旦地向格纳担保。他不想再看到重要的人从自己身边消失了。
听了他的保证,格纳高仰起脸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瞳牢牢锁住他,奥格隆无法从这双眼里看透格纳的想法,但因为这个眼神,他觉得自己的身上也暖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