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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屠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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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小鬼。
——你头发乱了,你来,我为你重新扎一下。
无妄死地里的死囚,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只剩下那双幽绿色的眼睛,无神的似亡灵一般在云雾里徘徊。
——你的手很巧嘛,死囚小姐。
——弹了一世的琴,除却手巧二字,倒也不剩下其他。要承你一句谬赞了。
——你的身体很温暖,不像是鬼魂的身躯,你怎么像是鬼一样在这里飘着啊?你是谁,哪个门派的,你师上是谁?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的名字不太吉利,怕说出来吓到了你。
——你这柄琴叫清音,那以后,我就叫你清音姐姐吧。
——小鬼,不要随便给这世上的物件起名字。
——为什么?
——因为你一旦为一个东西起了名字,你就和他们绑在一起了,你知不知道?
……
一旦给一个东西起了名字啊……
往后余生,千万劫数里,就有了你的影子。
血蜃的雾气很重,百里筝的神智说不上很清醒。她像是做梦一般,总是脑海中浮现各种各样的场景。
浮现最多的一个场景,就是孤寂无人的往死之地里,那岸边的恶鬼问她:“时辰已到,为何还不往生?屠音,你破三界律法,如今有幸往生已是一生之幸,为何还留连死地,不肯投生?”
就是因为这一迟啊,盛宜年生育之时,遭了诸多苦难。
时辰已到,为什么还不往生?
因为送我的那个人,还没来。
她还没来啊,我不甘心就这么忘了她。
枉死之地三千年,九重云上诛仙台,放不下竟只是为那一口未吃尽的断头酒。
我不甘心啊……
不断袭击的噩梦一般的记忆里,百里筝猛地惊醒,只见对面的谭心已经持剑向自己刺来!
方才那长门师姐脸上关怀的笑容,已经全然变成了极度的恨意,长剑凛冽而来,百里筝立刻躲开!
躲开的那一瞬间,连她自己都惊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她从小不喜欢习武只爱弹琴,所以每次爹爹教她武艺,她总是要和爹爹娘亲耍赖,就是不肯好好练习。
不仅内力没有学会,就连最基本的闪避,也学不会,每次练武的时候都是硬生生挨打。
可是这一瞬间闪避的速度,简直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
这时,谭心一剑刺不到她,又换了面目,恶狠狠转头看向她,说道:“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害我被师父打了一百四十鞭半死不活,险些就死在山门前,你连让我刺一剑的胆量都没有?”
百里筝说道:“师姐,打你的是你师父,不是我!我只是如实说出了花小蝶她们凌辱我的事实,你受罚是因为你身为掌门弟子做事不见,和我有什么关系?”
谭心冷冰冰地笑着,跌跌撞撞了两步,说道:“百里筝,我告诉你,我可烦死装一个好人了。”
“所有事情都要我管,所有人出事了都要我去忙,去给师父干所有的活,去做所有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可烦死了,烦死了。”
“我也烦看你在我面前装无辜的那个样子。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睛吧,你所有的恨都写在那里,你明明像恨花小蝶她们一样恨我,你装什么和你无关?若是让你来裁决,怕是你要打我不止一百四十鞭子吧!”
百里筝见她失控发疯,知道她已经着了血蜃的心魔,便说道:“谭心,我承认,你坐视你的几个师妹欺负我,我是恨你。但是我不会恨你到去打你那么多鞭子。我这个人,有一份,最多也只是十倍而偿。你坐视不管,若是换做我来报复你,我顶多抽你两下我就作罢。”
“你可看好了,打你的不是我,是你的授业恩师!罚你的不是我,是你的掌门师尊!”
谭心将那把剑,倒拎在手中。
像是一具悬挂的死尸,在她的手掌上轻轻晃动。
怨恨的眼睛,隔着血雾,遥遥地看着百里筝。
跟当初那个在灵药阁里对她悉心照料,问寒问暖的师姐大相径庭。
哪里有那昔日温暖的模样,哪里有那些许的温柔留存!
全部都是积压十余年满溢出来的憎恨,今日无端全部发泄在她一个人身上!
谭心轻飘飘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们报仇呢?”
她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眼神渐渐阴沉:“毕竟,你是这里面最好欺负的一个,不是吗?”
“小家伙,我看你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现状。”
“有的时候,人们只是想把她们所有的怨恨,都发到一个倒霉蛋身上啊。至于到底是谁,有什么要紧?我只是想发这个脾气,算你倒霉,今天遇到我!”
谭心说完,手中的剑猛地一个反转,换了方向直接对着百里筝的眉心就刺了过来!
那一剑来得实在是太快,太快,且速度远超谭心平时任何一次的速度!
在血蜃的幻象里,谭心心中最深的幻象发生了,那就是她终于成为了她期望的那个人!
有卓绝的武艺,有惊人的天赋,只可惜满腔憎恨,仇恨不已!
恨不得现在就斩了百里筝,杀了她才后快!
然而,不仅是谭心没有想到,连百里筝自己都万万想不到。
她非但没有躲过去,甚至身体连动都没有动,眼睁睁看着谭心刺向自己之后,忽然伸出了手。
百里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像是闪电一样伸出,只以双指架住了那来势凶猛、锋利不已的长剑!
然后,那具身体啊,仿佛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
双指架住长剑,唇边发出一声轻笑:
“无知小儿……”
“竟然敢来动你祖宗。”
说完,手指竟发出震动来,那震动的声音,仿佛是琴弦被人触动!
仿佛这具肉身,已经不再是肉身,而是一柄琴在这里,正等着被人弹奏!
琴鸣一声,手中的长剑,登时化作无数碎片!
金属的碎片,像是雪花一样,在空中绽放开来,瞬间碎裂无形!
血色的迷雾之中,银色的碎片纷纷落下,像是一场雪,下到了尾声。
谭心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剑,碎裂得不成样子。
这可是师尊亲自传授的剑,是白云山给每一个入门弟子的剑,剑身的金属质地,是多少铸剑商万金难求的!
就是这么好的一把剑,竟然在这一声琴鸣过后,就这么碎裂无形!
即便是在自己最深的幻想里,谭心还是会有恐惧。
她看着百里筝,那一瞬间眼睛里写满了陌生,写满了害怕!
只是琴鸣一声啊!这是何等可怕的强大!
百里筝悠悠然走了两步,伸出手,轻轻地摘下了头上的发簪,像是握个玩具似的握在手里。
十四岁的少女,远比谭心要矮得不少,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孩,不像是一个未成年需要人保护的少女,倒像是一个已经活了千岁的妖精!
她从容、平静地走了几步,轻蔑的抬起眼睛来,看向谭心,说道:“像你这种只活百岁的灵魂,在我这里,连一音一律都不配得。”
不仅神态变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在这样强大的存在的面前,谭心本能得感到恐惧,她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
百里筝看着她,一步一步比上前,悠悠然将双手负在身后,手中握着贴簪子,开口问道:“谭心,你让我看看,方才你是哪只手,拿剑刺得我?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还完好如初,漂亮得跟羊脂玉似的?”
谭心是江南女子,自小生得就白净细软,身体柔软,皮肤白皙像是羊脂玉,早年经常被人称赞。
只是这些年,自从谭心呕心沥血带灵药阁之后,很少有人提起了。
面前这个人如何知道?
这么多年前的事情,怕是连师父都忘了,她怎么就知道谭心当初的外号就是小羊脂玉?
或许她只是随口一说,并不知道什么,是吗?
见她满心怀疑地后退,百里筝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玉很容易碎吧?”
谭心当即心就是一揪,想起方才百里筝如何仅凭琴音震动了她的长剑,谭心那一瞬间害怕到不行。
谭心哆嗦了一下,说道:“你想怎么样?”
百里筝放声大笑:“师姐,何必来问我想怎么样?刚才难道不是你咄咄逼人,要来找我撒气吗?”
谭心听她喊自己“师姐”,一瞬间那种奇怪的感觉,简直渗得她难受。
仿佛一个孩童,被一百岁老人,喊长辈似的。
百里筝的变化实在是太让她不安了,谭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害怕!
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因为那双平静的且极具力量的眼睛。
那是只有极致的强者才有的眼睛。
可是百里筝,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啊!
见谭心一边后退一边害怕,百里筝越逼越近,笑着说道:“怎么,师姐不相信我?不如,你把自己那只手拿起来好好看看,看看你的宝玉,现如今是个何等样子,如何?”
谭心明明害怕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要把手拿出来看。
百里筝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过强势了,让她连不低头看自己手的勇气都没有。
好像她没说出的一句话,就像是一句号令似的,不得不被完成!
谭心这一瞬间把手从身后拿出来,低头一看,整个身体登时僵住了,发出惊恐至极的叫声!
她的手,她白皙柔软的手,那用来在灵药阁捣药的手,用来写药方子,用来练剑的手!
竟然,竟然像是被击打过的玉器一样,布满了裂痕!
想起之前那把剑碎裂的经历,谭心恐惧不已,惊惧地大叫道:“百里筝,你对我的手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百里筝笑道:“师姐是从什么地方知道我叫百里筝的呢?顾师尊从来都只有自己叫我这个名字,对外一向喊我阿筝,你倒是说说,你如何知晓我姓名的呢?是师尊说漏了嘴,还是你听到了什么?”
谭心害怕地抓住了自己的手,尖声叫道:“怪物,你根本不是人,你就是个怪物!白云山的武艺里,从来没有你用的这些下三滥的招数!你是不是、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百里筝轻蔑地说道:“我一眨眼就可以要你的命,何苦为你浪费毒药呢?”
谭心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上的裂痕越来越大,竟然倒是也不痛,就像是瓷器碎裂一样,一点一点,裂痕越来越大!
谭心凄厉的大叫了一声:“救命!师尊救命!”
“顾师尊!申屠先生!救命啊!”
百里筝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够了,你太吵了。”
她只是看了谭心一眼,谭心立刻觉得自己的喉咙剧痛无比,她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喉咙那里竟然也有了裂痕!
方才那是什么声音,那像是……像是一声琴音!
为什么会有凭空的琴音?是谁,是谁发出了琴音?
仿佛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似的,百里筝轻蔑地看着她,说道:“愚蠢,你难道看不到一柄琴,正站在你面前吗?”
谭心正要再大叫求助,忽然就见自己的手上,像是那碎裂的长剑一样,竟然一片一片地裂了开来!
裂开来,像是石片一样碎裂了,然后,哄的一声散落了,竟然尽数碎成碎片,裂在了地上!
谭心跌撞了一步,彻底碎裂的手腕开始疯狂涌出鲜血,剧痛在手彻底碎了之后这才袭来,让她恐惧不已!
这时,百里筝在她的面前蹲下,轻声说道:“师姐,新上灵药阁缥缈峰向你求助的时候,你为我换药治病,我也不是没对你起过信赖之心。”
“后来花小蝶她们将哑声的药物喂我吞下,我强力挣扎的时候,也不是没希望过,一向善良正直的你,可以救我。”
“到最后在这天低湖畔,你追着我跑的时候,我也不是没害怕过,希望你能对我手软,留我一条性命。”
“可是啊,师姐,你看这来来回回这么多次,你有没有哪怕一次,对我这个小你十岁的师妹,软过心呢?”
谭心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百里筝,问道:“你……你不是百里筝,你到底是谁?”
幽绿色的眼睛一转,转成血红色通红的眼珠。
像是恶鬼一样,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谭心看。
百里筝轻轻凑近了谭心的耳畔,说道:“你记住我的名字吧,若是有一日你过黄泉上鬼途,或许那里的人还记得我呢。”
“他们都叫我……”
“屠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