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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21.「荒原下的尸体开花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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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正月十四夜,放晴了两天的合州又落起了罕见的大雪,大块大块地飘坠,碎落在草木枝叶、屋檐棚顶。我搂紧裹身的棉被,蜷在逼仄窄小的后间内,浑白的小鬼初现人状,婴孩的四肢颤巍地爬到我身侧依偎取暖。
入冬后我一日较一日的畏冷惧寒,苦撑着寒颤的躯身。我将鬼婴搂进怀里,用被角裹住他,捋顺他额前纠结缠乱的红咒,哄他睡着,拖着沉重的棉被,想将他轻放回藤编的摇篮里。
婴孩苍白的圆脸皱得难看,许是冻怕了,两条短小的灰红眉歪曲地横挂在洞大的眼窟窿上边,颤巍巍地震悚,似抓的小手拽着我的毛线衫衣领。我慰抚他面颊上挤压出的怪异褶皱,轻轻掰开他握紧的手,指腹在他的掌心打圈摩挲。
青碧的眼瞳占满眼眶,他执拗地盯看我,不肯轻易入梦去,那双玻璃似的眼大致在问我是否还认他。
我放空思索了下,想着还是哄哄他,试探地唤他生前的名姓。
「云庆。」
他短胖的小五指稍握我的大指,传达他殷切的回应。
「好了,」我抽出手,捧住他的后脑勺,凑脸贴颊,模式性地磨蹭两下,「睡吧。」
贴在侧脸的软肉冰冷,两颊相偎间,婴孩的战栗渐渐平息,眼中的青光闪烁几番熄灭,瘫垂下了臂手,死般的沉睡,任我安置进篮床。
我替他捻好绒被,再捏了捏胖鼓的小手,我放开手,待四肢寒冻麻痹,大厚的棉被围罩在藤篮床之上,留了条细缝。
今冬的天确实很冷。
针织的毛线拖鞋重笨的厚鞋底拍在开裂的木地板,我合关后间的门,随手上锁后拔走钥匙,塞进羽绒服深兜里,揉痛了惺忪泛酸的眼,瞥见客厅清透的大窗蒙覆一层雾白。
静了音的手机在桌上,锁屏的界面闪烁,早逾百条短信和未接电话仍不断传进。我正月里被他们烦的闹心,白日里我通常一概不理,夜里得闲再回复。
消息框的更迭速度极快,前来的被后来的覆盖。我解开密码锁,划掉二十七通未接来电的提示,第二十八通随即报道,我接起电话,问了一句:「有事?」
「公园广场有花灯,对岸有烟花大赏,就今晚,七点钟,一起去?」黄求同我打交道向来直话直说,从不学旁人小心试探、拐弯抹角得非要我猜忖,也不问我为何先前未接电话,有事不讲明,惹人心烦。
或见我未立即应声答应,黄求才又小心翼翼地追问:「你来吗?今晚还能放孔明灯,我记得从前……」
湿寒透进地瓷砖的裂缝再渗入我的脚心,我搓了搓因冬风烧红滚烫的手,只见桌上的白水静滞。
黄求恳切地语声戛然而止,他像是怕触碰些忌讳,我甚至能够听到他将字块嚼碎混着血吞下的咽物声。
翻页声、笔尖划纸声、两三人不同频的呼吸声,稍远些的击打声、桌椅脚摩擦声和刻意的压低嗓音的私语在万籁的死寂中尤为显耳,我大概猜到他的被迫和顾及。
「你还在警署加班吧。」我岔开邀约的话茬,温言和气地提醒他,「记得吃饭,注意身体。」
江南难遭长久的暴雪寒潮,我无需交际熟络亲友,也不热衷于年节闹热,更乐得封窗闭门窝缩在屋户里取暖,不愿同花灯烟火下的攒动人群拼挤。
对面沉寂几瞬,收音旁传来一声飘忽的笑,私语切切越发嘈杂。不等黄求回复和我的应答,对面率先仓皇地挂断,似已得到答案。
我握着凉冰的手机外壳,显示屏上显示的通话中断和闪出硕大的刚跳分的首都时间。
18:17
不知是否是冻得过久,我握着手机的手冷僵,使劲地甩了甩,揉搓半晌回暖,把静音的手机重改回响铃。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外边天底下落起淅沥的雨丝和冰雪粒,我拿起桌上尚有余温的白水喝净,在横七竖八的一对鞋里翻出剥了外皮的雪地靴套上,随手捎走倚在门旁的红伞。
弯转的楼梯道口窗口大开,冷风夹着如刀的冰雨揦脸,凉飕地钻进衣隙。
一楼的户门依旧同往常般紧闭,刀风的呼啸溢满耳畔,屋内锅碗瓢盆的碰撞后瓷碎铁落,属于成人的呼吸狭短而急促,幼童的嘶着稚嫩的喉嗓哭喊、撒泼胡闹。
独眼男人和稚童扭打在一起,撞上什么地方,带掉的器物坠地作响。男人的哮声令人回想起昨夜,困倦席卷的迷蒙里,我贴着软枕的耳隐约听见楼下独眼男人几近如溺水获生般的喘息。
21.
不同于其他地,合州的元旦正月十四夜过,算是比较稀奇的,说是有些名人渊源和故事典故,我听过不觉得有趣。
当地的赏灯和烟火安排在十四夜,晚饭用完绿糊状的糟羹,大家小家碰头簇拥着上了街,猜公园广场上成排成对的巨大灯谜,等封禁的湖对岸花火。
我绕过歪七扭八的巷道,融雪后显露坑洼的青石板道积满污水,小心地避躲开。许是罕见的寒潮侵袭,临近晚七点的公园里人并不多,银发佝偻的老人、带孩子嬉戏的父母,三三两两的人群闲散地漫步在广场上。
怀里的孩子探出身子意图触摸巨大的钢铁灯架,年轻的母亲温声的劝阻,拦住那双探求的小手。初为人父的青年将孩子抱过举起,引导着孩子去感受那大绽红光的布绸。
我随行人来到绵延全岸的广阔大草坪,择了块不离水边过近的地,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四处环望。前头不远处被紧搂在怀里的婴孩头靠在母亲的脖颈旁,歪着脑袋,一双乌黑大眼无害地打量着我,突兀地欢笑起来。
双脚有些僵冷发麻,我跺了跺脚,企图让血液流转回暖,也学着那婴孩的模样歪头对他一笑,逗得婴孩愈发的欢快。
七点起始,周围岸边的光亮和湖心岛的亭灯悉数熄灭,在人群的欢呼中,小而密集的白点雷火遍及对岸腾起,尖锐地焰火升空,紧随迸发大而圆的璀璨,外圈金黄、内圈殷红、蓝绿的变色,一圆接一圆的绽放,极尽光芒后尘埃引入漆黑夜幕。
各色的焰火不断接踵而绽,远超视线距离之外的对岸各处绚烂齐放,各色各式,映照人们洋溢欢笑的脸斑斓。一朵接一朵的爆炸,一声接一声的惊叹,临近的居民被在场亲友在社交软件中分享的焰火好景吸引,纷纷冒寒前来。
我周围围簇的人数急剧增多,草坪已无后来者的立足地。半空焰火轰然迸炸的响声同人群的喧闹嘈杂交织,我被迫随波而流,试图挤出拥挤。
在无法观赏到烟火全景的侧面,木质的板块拼装成叶子形状延伸在人造湖边,仅有三两对情侣在冬植的遮掩下亲热。
波光粼粼的水面涟漪将烟火的色彩切得细碎,高瘦的男人双手插裤兜,衣着单薄的在湖岸迎寒风。
我踢开脚前的碎石块,走到木板尽头。他听见声响,侧身转头看我,僵硬地露出个破碎的笑。
唐玄溪努力地维持笑容,问我说:「有烟吗?」
石块堆砌的岸旁水花扑溅,我站在他身侧,盯着脚下翻滚的白浪,驳了他句:「没有。」
「我记得你戒了烟的,」我皱眉看他单薄的衣衫,脱下长款羽绒服,盖在他的肩头,摩挲发烫的羊绒毛衣,「穿着吧。」
他并未拒绝我的好意,被冻怕的人瑟缩地穿上留有温度的长衣,肩头抖了抖,对我道了句:「谢谢。」
「原先是戒了,烦心的事情一多,没忍住,嘴里空空的没东西,总发苦。」
我常见他狼狈的模样,倒也不觉奇怪,听他说嘴里苦,意料中的从他穿着的长衣兜口摸出一颗薄荷糖给他,「吃吧。」
愣了小会儿,他接过那颗半透明的薄荷糖果,和我挨得近了些。我们仿佛两只困兽相拥取暖,望着侧斜面的焰火,轰鸣喧闹和冬夜里寒风呼啸、浪花滚涛将我们包围淹没,他沉默,而我无话可说。
「他是在这里被打捞上来的,泡的发白,倒是没被鱼吃掉多少。」
「我没地方去,在公园里躲着保安,睡在长椅上。」他捏紧薄荷糖,塑料的包装窸窣作响,「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和大家做同一场噩梦,等梦醒了,就有人会来接我回家。」
他把我裹进宽长的羽绒衫里,我们相互依偎,感受彼此温凉的体温。
他盯着我看时,神情严谨又流露出些许的哀求。他的眼里有烟花绽放,灿烂即逝后,黑沉的夜幕刻落满天的星子,他问我:「我能回你的家吗?」
我望着眼前的人,竟有些泫然,狠狠地搓擦眼睛,点了点头。
直到他望着我的双眼变得冰若寒霜。
他曾在我的回忆里过于鲜活,以至于我至今没有办法完全平静地接受他彻底的抽离。
他忽的褪下羽绒服,一瞬息间,厚大的衣衫盖住我的全身,遮挡我的视线,他推开我,如羽箭脱弓般疾驰跳开。
破空猎猎,我辨识出仅在警署中听过一次的特制枪声,拽下长毛帽,只见唐玄溪捂着流血的肩颈,恶狠地朝干枯的灌木中瞪看。
姜鼎从窄仄的穿林小路中举着那把形制怪异的黑银枪走出,黑黝的洞口对准怒目的唐玄溪,缓步逼近,仍是一贯的不苟模样。
警署的制服在他身上格外显眼,他朝我礼貌一笑,寒暄了下,看我抱着羽绒衣,假装好心地提醒我:「小心着凉。」
「姜警官。」我拦在姜鼎面前,将唐玄溪护在身后,直面他的枪口,「焰火还没有放完。」
小雷火依旧噼里啪啦的在半空绽放异彩,偷情的情侣早已离开,姜鼎的脸被五彩的火茫照的青红紫绿,很是难看。
他放下举枪的手,突然问我:「埋在荒原下的尸体开花了吗?」
话音刚落,身后的唐玄溪蓦地拽住了我的衣角。我偏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中除受伤的痛苦和麻木,更是紧迫。
我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血还温热,我冷声告诉姜鼎:「合州有的是山地和丘陵,没有荒原。」
「有的,」姜鼎不要命地转了下枪,嬉玩似的,说的很笃定,「水潺坑后边的山上,去年清明的纸灰火星点着了半座山林,烧毁了群墓,困死了二十一条命。」
「还有今晚这场焰火大会过后,受无数人踩踏的草坪烂泥之下。」他透过我,戏谑地看向背后的人。
「这一切,您身后的那位,都谋划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