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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8-19.「然后死在遥远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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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雪积的一天比一天厚,天一直灰蒙蒙的,直到过了大年的正月里也不见放晴。
陈燃放下笔,撕碎了桌上胡乱的涂鸦,把碎片挥散出去,靠着座椅,静静地目睹它们的飘落。
染上黑墨的白纸片如传闻中的灰雪,静静地落在洁白的绒毯上。
从心而谈,他希望它们落在那顶如血鲜红的伞面上。
他想见一个人。
他的心情很乱,乱到他无法像往常一样,冷静到淡漠的去处理一堆破事。没日没夜,像潮涌一般挤到他面前,在他眼里根本无关紧要的紧急事态。
傍晚时分的屋内已十分昏暗,陈燃仰靠着办公椅,在空大的居室里发愣。
直至门被敲响。
「进。」陈燃直起上身,坐正。他得牢记掌权者的叮嘱,在所有人的面前,维持最低限度的俨然模样。
罗一眉推着轮椅缓慢地挪进屋内,眼尖地看见绒毯上大量的碎纸片。他对此视而不见,只当是这位私生子上位的家主又发了疯病。
「你背叛了他。」轮椅上的罗一眉的质问直截了当,他对于面前的陈家家主没有半分的情谊可言,「你向姜鼎透露了我的情况,是你告诉姜鼎,他拥有一语成谶的特权。」
罗一眉的脸苍白到了极点,唇瓣毫无血色可言,眼下的青黑大片的蔓延,枯瘦的双腿垂放在轮椅前,两眼失焦放大,一切都在昭示即将来到的行将就木。
但谁都心知肚明,在特权收回或失效之前,这条脆弱生命的终结情景永不会上演。
「这不是背叛。」面对罗一眉咄咄逼人的气势,陈燃不以为然,「他从未隐瞒过自己的特权,即使我不坦白,姜鼎迟早也能查清楚,与其将这无用的筹码白费掉,不如和他做一笔有利于自己的交易。」
他不记自罗一眉生还以来,这是他第几次面临情绪的失控和临近崩溃,他安静地看着罗一眉残缺的身体,像是在怜悯一件破损的玩偶。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还不够吗,你看看我,还不够吗!」
不满陈燃的罗一眉指着自己的双腿,嘶哑的吼叫声如锈齿的铁锯子揦扯,除了怒吼外,他甚至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的不满和愤怒从他的喉嗓里冲出,即便知道这无力的宣泄无济于事。
陈燃的眼中倒映着罗一眉的发狂,他自以为大力地捶打自己残废的双腿,所谓竭力的怒吼在陈燃耳中也不过是虚弱的病吟。
「或者说,他从未将我们看作是一伙的,所以,完全谈不上背叛。」
「我确实出卖了他,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渐渐,罗一眉完全平静,如地狱中挣扎苟活的黑眼凝视着面前同样在发狂的人。
那人拥有一语成谶的特权,本该死去,化为灰烬,在黄土之下独自腐烂的罗一眉就是最好的例子。
唯一的还存活在世的证明。
只是无人敢确定这种有悖于自然常理的特权究竟是如何触发,又如此维持。
陈燃从不纠结这些,当他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特权和鬼的那一刻开始,所谓的科学和生理自然早在他的心里推翻,他心态良好地接收一切不科学。
以及,所谓神的存在。
他不相信,但在某种场景条件下,愿意接受。
「你他娘的就是个疯子,我也是,又疯又傻,怎么可能要求你理解我。」
「我又不能到他面前发疯。」发狠地拽紧自己过肩的乱发,罗一眉眼中的狠厉愈发显促,重复地呢喃,「我又不能在他面前发疯。」
意外的平静令人发寒。
「对于这种最垃圾的破事,我知道愤怒无济于事,我知道你的决定对多数人而言是最为有利的,我还知道你心里藏着些什么肮脏的心思,因为那种心思我也有。」
「或许我不该来找你,但是,我后悔了。」他看向陈燃,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凝视着面前惨白的面孔,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如同在生死边界起舞的亡灵,狂妄地嘲讽他的残喘。
「我真的想死了。」
他的存活本就只是个意外,他本该在十数年前的灾难中死去,只因那人的慈悲之心,无意间随口说出一句:
「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然后死在遥远的未来。」
就因为这么一句无心的话,再次睁开眼时,他没能迎来解脱,而是拖着残躯,在这烂透了的世界的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
他的疾病无法完全治愈,身上的伤痕、残疾得不到愈合和补救,一切的药物和医疗措施对他失去应有的效用,他必须独自承受着一切痛苦,他的身躯将长久地存活,即使精神在折磨之中率先崩解。
那个遥远的未来到底有多远,他要等待多久才能看得见。
没人知道。
19.
陈燃找上门的时候,我正站在楼下的窄巷道旁,和非要把俗礼送到我手里的石韫以推来就去。
他站在对角街坊的黑瓦斜檐下,静静地等着,不来掺和,一件粗线的米色毛衣,外头套了件版型好看的薄外衫,拉链敞开着,纯黑是直筒裤也单薄。
是时下不少小年轻都爱穿的时兴衣裤搭配,陈燃穿着确实合适,但耐不住湿冻。
再看看我,棉毛裤加暖衣大袄羽绒服,他像来自艳阳高照的南方暖冬,我苟活在暴雪遮天的极北寒地。
一个个,冻死算了。
我不知道那晚石韫以发的什么疯,只等他被亲眷喊走,我拿了一包红鸡子,趁着夜色摸黑回了西城的小洋楼。
过了几天,我以为石韫以忙着同朋友亲眷打交道还年礼,收拾自家婚仪末尾,肯定把我、把礼忘了,没想到一忙过,他竟然追到西城来。
西城是不折不扣的破败地,城关的人瞧不上,靠山的人也不稀罕来,本地的乐得自在,也想着法子往外搬。
石韫以跑来这拐子巷,七转八弯的,鞋上、裤腿上全是脏雪污泥,绒毛围巾拢着张五官端正的脸蛋,被湿冷的寒风吹得发红皲裂。
「你把这些祝头的猪肉带回去,自己家里煮了吃,」那半腿的猪蹄肉被速冻得发白梆硬,直直地杵在大号的红塑料袋里,「拿回去给你嫂子补身体,我真不需要。」
「她没救了,吃不进东西,一吃就吐。」石韫以充耳不闻,一脚踩进雪壤里,趔趄两下险些摔倒。
「许是喜事呢。」我别开眼,不再看他满脸的偏执。
先得子后办宴的人家近年是愈发的多了。
我不习惯戴手套,揣在兜里的双手难暖,朝手心吹了口热气,白雾漏出合不拢的指缝间,冻落在冰天雪地里。
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陈燃,像个没事人似的,笑意吟吟朝我眨了眨眼。
等石韫以重新站好,小腿以下陷进堆雪里,濡湿冻硬的棉裤粘着皮肤难捱,我戳了戳他的脑门,嫌了句:「一根筋的猢狲。」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我就是。」他答得分外认真,我应得很敷衍。
他的性子确实犟,儿时就如此,生成的天性八十不改。
「行,你就是。」
接过他手里沉甸的红袋,拍掉他额前刘海上残落的雪霰,我柔着语调跟他好生地说:「赶紧回家里去,把裤子换了,当心别着凉。」
「好。」石韫以一贯口齿伶俐,此番竟未趁机挖苦我什么话,乖顺地接受了我假意的关切,在雪里站了会,老实地应下。
妖魔神佛,送走了一尊,还有一尊。
我提拎起大红袋子,想着正月里的荤腥有了着落,朝陈燃招了招手,示意他跟我上楼。
一层的楼门紧闭着,老旧电视机的怪叫声依旧响亮震耳,不清楚独眼在不在,总不能让陈燃在风雪寒天里久站。
半腿肥瘦相宜的猪蹄肉塞满我空落的小冰箱,我蹲着将柜里挤塞的一些过期杂物拉出,丢在脚边,使劲地推进拉屉,关上冰箱底层的门。
捡起废物,站起身,丢进垃圾桶,陈燃依旧手插兜的模样,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穿这么点,也不怕冻伤。」我拍了拍手背上的冰碎渣,染上一股冻腥的臭味,进厨房冷水清洗。
陈燃也跟进了厨房,凑在水槽边,跟我挨得很近,回道:「抱歉,我感受不到。」
不知是被冷水冻红还是被自己搓红,我捏着发烫泛疼的手,心里不大快意地问他:「你怎么找到我这的。」
老房东一家遇害后整栋楼被封戒,至今案情毫无进展,警署也不太着急,上回传唤的时候碰着闹事被逮进审讯室的任捷,同姜鼎真假实虚地绕了两句。
任捷一口咬死寻衅滋事的是他,不肯供出实情,任谁都看得出他拙劣的演技编织的谎话,但苦于无证据,只好作罢。
这种先例数不胜数。
「阿杭从警署那边套出来的地址,年后这几天走亲串友,也该来拜访您。」他卖了个难得的乖巧,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谁过年过节串门空着手来,瞎扯淡。
我给来客沏了一壶粗茶,倒了杯,拆了包花生米,我边吃边听他念叨。
「您回合州半年有余,而我们竟然年前才刚知道,您在故意躲着我们。」
「没有。」
这是实话,我回到合州后身无分文,受到好心的房东收留,寻了份薪水微薄的临时文职,平淡安稳地过了大半年的独活日子。
没有刻意躲着谁,仅仅是在享受总是充满埋怨、无趣,繁忙庸碌的正常生活。
「光是养活我自己,支撑日常开销,确保衣食住行还要考虑柴米油盐,已经够疲累了。」
自说自话地倾倒苦水,就像平常的职工回家抱怨,将白日的倦累全部借黑夜,胡乱地丢撒,添油加醋地描绘艰辛和不易,彪炳自身的伟大。
我以为他会觉得厌烦。
可他还是那副温和知礼的姿态,即便有时因习惯权势在握而口无遮拦:「姜鼎是不是来找过先生,请先生去警署。」
「是。」我眼皮一跳,看着低矮茶几上上胖下窄的玻璃杯里那几叶浮上飘下的嫩尖,还有几片被冻坏脉络地大粗叶。
室内的老款白炽灯明明暗暗,晃得人眼生疼泛酸,陈燃后背倚靠竹藤椅,偏头看我。
「您去了。」他不是再问我,而是直接抛出了结论。
我回应的很直截了当。
「无可奉告。」
「那一定是去了。」他的笑意更重,说得很笃定,心里认死理的事,旁人再多的辩解也无用。
「先生应该答应姜鼎的邀请,警署的薪资不低,能够保障五险一金。」他的好言劝解让我陷入一种莫名的错觉。
我可能在不经意间找了某人的道。
「西城学院在三年前因教育资源的整合被勒令停办,今年六月最后一批学生毕业后,正式教职工会转移去合州大学继续任职,但作为临时职工的您会失业。」
「你说的有道理。」我喝了口茶水,腾腾的热气氤湿眼睫,我不得不抹了抹眼睛,「我会考虑的。」
陈燃全然不相信似的,无所谓地捏着杯口,也同我一道喝起茶来。
「也罢。」陈燃识趣的不再追问,收回探究的目光,黯黯地垂下眼,盯着哪块地砖的哪块缝隙,像极幼年为逃避罪责而供认他人、保全自己的心虚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