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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沧海蝴蝶(一) ...

  •   我们在沛生家住了三天便返回A城。沛生答应家里,处理好A城的事就回上海办婚宴,然后在上海另置一套新房。但他拒绝去家族企业的设计室工作。即便是这样,他也算是对母亲妥协了。
      虽然沛生有个家长制的母亲,他以前却从未妥协过。离家出走、独自留学、独自开创事业,一切都没有得到家里的任何支持。但这次为了我,他却妥协了。
      也为了我们未来的孩子。
      从上海回来,我开始在网上和报纸上看招聘广告。以便婚后能够早些在上海找到工作。我也开始看很多关于烹饪的书。以前也煮东西,但只是煮熟而已。现在我在这种纯家庭主妇式的酱醋茶里得到些乐趣。
      沛生喜欢吃我煮的任何东西。
      我开始幻想这样的平淡生活能够持续到我们终老。我以为可以。
      因为,孩子的到来会是一个转捩点。

      那天正好是元宵节。沛生吃完我煮的元宵去他的设计室。临走时我照例送他到家门口。
      关上门的瞬间,忽然感到一阵浓重的恶心感从胃部席卷上来。我转身跑进浴室,立刻忍不住剧烈地呕吐起来。那种突如其来的呕吐几乎要把人抽干。
      在苍白的眩晕里,我猛然一阵惊喜。从前天就开始的持续低烧,再加上现在的呕吐,我几乎已经确定一件我一直期盼的事实——
      我终于有了沛生的孩子。
      是的,没错。我们的孩子。
      我从浴缸边上撑起身子,某种浓烈的温热从胸口一直蔓延至眼眶。
      我立刻给盈盈打了电话。
      “盈盈,上天待我不错。”
      “有什么喜事?”她问。
      “我可能怀孕了。”不是可能,我几乎百分之百地肯定。
      “是吗?!”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我猜想她在电话那头跳了起来。“真的?什么时候?几个月?男孩女孩?”
      我笑,“还没去医院检查,怎么知道是男是女。只是怀疑而已,低烧和呕吐,像是妊娠反应。”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啊!恭喜恭喜!庄知不知道你怀孕的事情?”
      “盈盈,替我保密,我要给他惊喜。”
      那头噗哧一声,“刁钻的丫头。庄娶了你,辛苦。”
      我笑了笑没说话。对于沛生,除了爱他,我还要还他的债。孩子是第一笔。那个我们都想象不出会有多么爱、怎样去爱的孩子。
      我挂上电话,立刻为自己又煮了莲子羹。沛生常说我太瘦,这么瘦怎么生孩子。我笑,那我就长胖点。
      莲子羹足足吃了两大碗,还放了很多糖。然后我化好妆,穿上大衣去附近的医院。这是我回国以后破天荒第一次化妆,并且选了枚红色的唇膏。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漂亮的。
      甚至恶心的感觉都被强烈的惊喜替代。这种惊动和欢喜,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看到记忆与时光里的一切希望。

      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去药店里买验孕纸,就直接奔去了医院。
      拿着那张细长的纸条走进医院的卫生间,我莫名感到紧张。一想到我的子宫里会睡着一个小生命,我和沛生的小生命,心脏就开始狂跳。
      但是看到试纸的时候,却几乎有一股莫名的冷气从胸腔里穿堂而过——
      验孕纸上清清楚楚只有一条红色的条痕。
      怎么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扔掉试纸,转身回到诊室。“医生,我再测一次。”
      戴眼镜的女医生抬起头来,“一条还是两条?”
      “医生,我怀孕了。可是怎么只有一条?”我急急地问。
      “这样,我再帮你看看。”她扶了扶镜框,“透视会准确一些。”
      然而检查结果依然是没有怀孕。
      我无法相信这个结果。
      “医生,我明明低烧和呕吐,怎么可能没有怀孕?”
      “很多病症都可能引发低烧和呕吐。”女医生叹了口气,“夏小姐,你低烧呕吐,但不是怀孕。我建议你去做一做别的检查。比如血液和器官。这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将来的孩子负责。”
      但是接下来的结果让我明白,一切都结束了。连希望都结束了。
      低烧和呕吐只是败血症的症状。在我往手腕上纹那只蝴蝶的时候,就不慎感染了败血症。
      而我曾经神圣的子宫,早已变得薄弱贫瘠,不能够再养育生命。三次堕胎,我的子宫已经无法再养育生命。是的,罪孽那么重,上帝剥夺了我再为人母的权利。欠债还债。当我拿掉自己的孩子时,早该料到这一点。当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子宫,她怎么还能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安安稳稳、名正言顺地为人妻母。
      而母亲这个词,这个曾经令我带着无限的感动与期待去幻想的词,现在却如一道凄厉的光束,转瞬间消散不见。
      但我不能告诉沛生。

      从医院出来,平静地感到无望。
      我去父母的墓地与他们告别。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父母面前。带着歉疚和无望。我从不在无望和无助的时候来到他们跟前寻求安慰。但此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决绝,苍凉的决绝。
      我向墓碑跪下:“对不起,爸爸妈妈。也许我将废弃,也许将会重生。”
      我只说了一句。然后在墓碑前跪了良久。直到冷风呼啸着冲过我的耳膜,我才木然站起身。我得去看看宛绚。

      宛绚的墓地还是老样子。一束白菊,一束百合。我和罗乔每周末来送花给她。
      罗乔不止一次地说:“宛绚生前,我居然没有给她送过一束花。从现在开始,我会送一辈子。”
      我知道,在他眼里,宛绚一如百合一般纯白而寂静。
      百合新鲜的花瓣映着宛绚的笑脸,如花明媚。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安慰。宛绚可以安息,因为她有一个真的爱人,一个为她送一辈子花的男人。
      一个女人,一世能得几个为她送一辈子花的男人?
      我在墓碑旁边坐下来。太阳很暖和。暖的阳光照在这片已经去了天国的人们的城市里。我莫名觉得悲壮。
      宛绚,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我们两个,两块连根的苔藓,终于还是注定孤独。
      你做了四个月的母亲,我能体味九月睡在你身体里面的那种幸福。现在我彻底与母亲这个神圣的词绝缘了,所以那种幸福对我来说,已成为伤口。我爱你,也爱九月。然而我不能再有孩子。多么狼狈。
      能够拥有沛生,我已经足够幸运和幸福。如果没有遇到他,我现在很可能已经堕落毁灭。现在,他给的爱在我心里温暖又苍凉,我已经过于依赖这种温暖。我确实已经几乎一无所有,甚至连一个孩子都不能给他。我以为我潇洒到随时可以放掉一切。但很多东西割舍起来,比真实的伤口要痛太多倍。温暖又刺痛。
      一切都需要一个过程。
      沛生给我的这段时光,将是我剩余人生的全部质量。
      宛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我正在考虑将去哪里。但是我会永远想念你和九月,永远爱你们。
      我吻了墓碑上宛绚的笑脸。对她说再见。

      然后我想起柏衿和倪婧的小女儿,那个我为她取名柏黎的孩子。我在公交车上给柏衿打了一个电话。
      “最近可好?”我问。
      “很忙,但还算开心。”柏衿轻笑,“一个月不见,还以为你提前度蜜月去了。”
      很忙,但还算开心。我知道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那个柔软清澈的小女儿。一旦为人父母,幸福的涵义会丰富太多。
      “呵呵,柏黎应该又长大许多了。”我忽然掉泪。
      “也长胖了。”柏衿爽朗地笑,“最近倪婧要给她断奶,挺折腾人。之前你不是说她长得比较像我吗,现在慢慢长得像她妈妈了。什么时候来看看她?”
      我鼻子骤然一酸,眼里的泪无声滚落。“不了柏衿,过两天就要走……”我深吸一口气,“她很惹人爱。”
      “嗯,长得越来越像她妈妈。大眼睛白皮肤。就是爱哭爱闹,不像个女孩子。”柏衿的声音里饱含幸福。
      “柏衿,你这么幸福……”
      “呵呵,明年该轮到你了。”
      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孩子的轮廓,小小的一团,白皙皮肤圆脸蛋,黑亮的眼睛。柏衿和倪婧的孩子。我喉头哽住。
      “谢谢你,柏衿。我还有事……我们再联系。”
      我挂断电话。
      公车开到柏衿家附近的一个站,我下了车。还是想看一眼那孩子。但是走到柏衿家门口,我迟疑一下,没有按门铃。
      一切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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