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蝶》月当楼

45、沧海蝴蝶（二）

　　在柏衿家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坐到傍晚，又乘车去了盈盈的事务所，见到了独自在加班的她。
　　“盈盈，我不会再有孩子。”我平淡地吐出几个字。好像听到成群的白蚁正在啃噬我的骨髓。
　　盈盈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汐，你说什么？”
　　“我不会再有孩子。”我重复一遍。
　　“什么叫不会有孩子？你不是怀孕了吗？”
　　我摇摇头，在她身旁坐下来，“盈盈，我的子宫已经不能再有孩子。”
　　“汐，怎么可能……”她惊异地说不出话来。
　　“是的。再也不能有孩子。我再也不能有孩子。堕过三次胎，子宫已经再也不能养育孩子。”我苦笑。我的子宫已经和我的身心一样残缺不堪。
　　盈盈用力拥住我，轻拍我的肩头。“……汐，我知道，现在我无法对你说什么……但是，这件事情你要让庄知道。”
　　“不。”我吐一口气，“现在还不能——盈盈，你这里有黑咖啡吗？”
　　“有，你等等。”她匆忙应了一声，去冲咖啡。
　　我坐在她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面，看整个城市绚亮的灯火。忽然感到苍凉。很多东西就像流动的灯火和空气，会在城市最繁华最明亮的角落，在最繁华最明亮的时刻，瞬间腐败和老去。
　　人也一样。生命亦然。
　　不加奶和糖的黑咖啡既酸且苦，但我连着喝了三杯。
　　“盈盈，或者我早该信佛。”我轻声说。
　　盈盈看着我，眉头微凝，“就算皈依佛门，也不一定万念俱灰。”
　　“深信因果，才不会事先犯下错和罪孽。”
　　“汐，因果不是绝对。错和罪孽也不是绝对。”盈盈握住我的肩膀，“况且，庄不会在乎你能不能为他生个孩子。”
　　是的，沛生不会在乎我能不能为他生个孩子。
　　我忽然感到心底一阵抽搐。
　　我抓住盈盈的手，紧紧抓住，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是的盈盈，沛生不会在乎我能不能为他生个孩子。我知道他不会在乎。除了能跟我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天知道，我宁愿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一年，也要让我为他生一个孩子……”
　　我一边说，泪水一边疯狂地顺着脸颊倾泻而下。
　　“再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的了……我宁愿立刻死掉，也要为他生一个孩子……”我泣不成声。
　　没有孩子，我注定要残缺到底。不能再为人母，我注定终生孤独。
　　盈盈紧紧抱住我，轻抚我的头发，她什么也没说。
　　我们并排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面对整个城市的夜。
　　我想起还在美国的时候，罗乔被绑架的那晚，我也是和宛绚这样一起坐着，在旧金山的一个广场上。
　　那个时候，我未曾像现在这样深刻感到自己对沛生的爱和依恋。我也未曾想过沛生会给我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的生命。但现在，我给他的快乐和痛苦他将无法承载。
　　我靠在盈盈肩膀上。心里酸涩发胀。眼泪顺着脸颊流进脖子，在皮肤上滑落，温暖又刺痛。我的哭相一定狼狈。
　　“盈盈你知道吗？从前我什么也不能给他，因为我没有立场给他。现在我有立场给他，我依然不能给他。一个孩子也不能给他。”
　　“汐，”她轻轻说，“这个世上很多女人不能有孩子。但很多人照样拥有婚姻，照样拥有幸福。你有何苦那么执著。”
　　“孩子是我现在唯一能给他的。”
　　“不，他要的不是孩子。他要的是你。”她帮我擦去脸颊的泪水。
　　我闭上眼睛，听到血液在血管中突突跳动的声音。“盈盈，我本就是残缺不堪的，我不能让他的人生也不完整。”
　　“何必钻死胡同。”她轻声叹气，“孩子对他来说，意义远不及你。”
　　我抬起头，望着灯火和夜。车子从立交桥上穿流而过，留下一线痕迹。太多事物都如灯火明亮盛大，瞬间绽放，颓败也早。
　　“盈盈，如果我没有遇到沛生，或者一切会比较好吗？”我喃喃道。重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汐，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电影小说里，都没有像你们这样爱得生生死死、狂惑不羁。”
　　不错，生生死死，狂惑不羁。但是多么讽刺。我苦笑。
　　“有时候觉得自己该早点死掉，因为我给沛生的痛苦大于快乐。可是盈盈，像你说的，我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深深吸一口气，又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从没想过。更早的时候只会对男人感到恶心。但是我遇到了沛生，这是宿命的安排……到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从遇见他的那天起，我就爱他。我爱他，所以不敢接受他的爱，因为我配不上……我爱他，所以不敢轻易跟他□□甚至亲吻。我爱他，所以不能轻易做他的妻子，因为我怕我不能给他一个平常女人能给的……现在我们要结婚了……但是我爱他，怎么能这个样子跟他结婚……盈盈，我爱他，爱得发疼……”
　　泪水从胸腔里面漫到眼眶，再说不出话来。我笑着凝视盈盈。模糊的泪光后面，看到她红肿的眼睛。
　　半晌，盈盈哽咽地说：“汐，你们是我见过的最浪漫、也最刻骨铭心的一对。”
　　浪漫，也足够刻骨铭心。我黯然。“刻骨铭心，就必然要既浪漫又悲苦。”
　　“汐，你的性格太悲剧。”盈盈柔声说。我听见她的声音在发颤。
　　性格悲剧。是的，我深知，却无法摆脱。
　　“盈盈，你说得对。沛生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他那么用心地要让我摆脱，但我却不能。从没料到自己还能拥有爱情。有时候我想，其实到这种程度，对于我已经足够了。人不能太贪心。沛生给我的记忆比生命都要宝贵。我以前是一无所有，但现在我已经觉得很满足。”我微笑。有泪水顺着旧的泪痕流下。
　　“汐……所以你该对沛生坦诚。生死都过来了，孩子又算什么。”
　　不错，生死都过来了。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我打算放掉沛生。”我说。
　　“什么？”盈盈一惊，“放掉沛生？”
　　“是的。放掉他。我现在只能这样。”
　　“汐，你不能这么自私。”
　　我苦笑，“但是我要让他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生活。正常男人，你知道吗？如果我这样跟他结婚，他只有跟家里决裂。不仅对他，对他的父母都是不公平。况且，沛生那么喜欢孩子……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已经够了。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
　　盈盈的眸子柔软下来，她轻抚我的肩膀，“怎样对他好，怎样对你好，我无法确定。但是，如果你真的要离开，恐怕他会发疯。”
　　“时间会治疗一切。”我喝掉最后一口咖啡。
　　时间会抚平一切，但爱会越来越深。
　　“汐，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的想法太过钻牛角尖。我不是当事人，也不能劝你。但是我只给你一句忠告：如果你走了，沛生会死掉一半。”
　　我忽然觉得心脏锐痛。我和宛绚，我和沛生，我们终究是拗不过上帝和命运的安排。
　　但是，相爱至深的人不需要诺言或是永恒。
　　“盈盈，”我心里寂然，“我会告诉他。我需要你帮忙。”
　　盈盈忧虑地看着我，双眼湿润。然后她点了点头。
　　我的眼前忽然闪现出沛生英俊温暖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将在记忆里伴我终生。够了。沛生给我的一年半，多过了我一生的重量。一切都将成为记忆，充实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