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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黄衫飞白马 满楼红袖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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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婵尤记得前世初见陈公子时他的模样。那是在一个微雨潇潇,虹影迷离的五点半黄昏,陈公子骑着一匹白色良马,背脊挺拔如峰岭般行在五羊城西关窄窄的雨巷,仿佛行走在被潮湿的梅雨天滋润的稀世油画中。而她正戴着一副翡翠叶耳坠子,流连在胭脂摊前,右手盈盈地举着一把油纸伞,因一声低低的呼唤,翡翠耳坠子一荡,转过头来。
与陈公子原是旧识,再相逢本当欢喜,只是天地伦回,曾经三个人彼此相望的情景因一个人的淡淡隐去而变成萋惶的往事,所以乍见这气韵清华的公子,小婵的心底竟陌名的一伤。这相见,不是不好。他与纪少,是最知近之人,遇到了他,那个人必是不会远的,只是……心中的萋惶渐渐地变做惶惑。为何这陈少帅,竟与自己这样亲近?
她这样想着心底就有些着恼,一把推开他,抓过自己的帽子,重新扣回头上。陈维阳面上宠溺地一笑,伸手帮她整理凌乱的发鬓,她惶极地躲着,恨不得一纵身跳到楼下去。陈维阳却一把扯住她的臂膀,象拎着刚从天空中捕获的飞禽般,带她上楼去。小婵慌忙叫着:“放开,你和我很熟吗?”
陈维阳哈哈一笑:“你昨儿刚刚为了我上吊寻死,孔小姐,你说我们熟还是不熟?”
小婵头“轰”地一声震响,觉得自己的思想被他口中的现实炸成了碎片。这是怎么说的,二次穿越,竟成了他最好朋友的未婚妻。饶她是个编剧,也不曾编过这样离谱的故事。她觉得脚下象踩在棉花团上,竟是被陈维阳拖上了楼。
权倾粤地的陈公子挟两位好友来访,那香雪海自然不便再躲在纱帘后边做尤抱琵琶半遮面状。款款从帘后走出,嘱咐下人快快备好酒菜,自己要与三位来自东山的公子共欢。这香雪海相貌只有中人之姿,但谈吐极是妥帖,伸出一双洁白的玉手,轻轻拖住已被诱惑住的玉坠儿,言说小公子眉目间有清华之气,一看就是仕家子弟。正夸赞着那边的席已设好,她便满面春风地请三位公子入席。于那席上她眼波流转,见玉坠儿看着她的双眼全是“倾慕”,孔小婵的眼中也是迷离失魂之态,便志得意满,面有得色,笑着说:“陈公子又淘气了,有这样好的朋友来访怎不早些知会雪海?让雪海出院五里,到涌上相迎?”
陈维阳觉得有趣,也不拆穿小婵主仆的女孩身份,回说:“他们两个定要单独会你,我又奈何?”
香雪海甜甜笑着,说:“我听两位口音应是沪上人士,雪海以为这吴音侬语最是真切轻柔,沪上男子又多是高尚识礼之人,所以听起来还真有些难辨雌雄。”她自以为说了句俏皮话,用帕子掩了嘴,笑着续说:“雪海开玩笑了,两位公子莫怪。”
玉坠儿本是多话之人,因怕讲多了话身份穿帮,加之还没从那帘后的风情中解脱出来,竟喏喏无言,只是陪笑。小婵失魂了多时,终于认命,扭头看看香雪海,再看看陈维阳,蓦然心中升起一个计策,说:“都说东山陈少帅思恋陈塘的香雪海,我二人是陈少的好友,这次来只当是为陈少相看一下,没想到嫂嫂是这样大方得体之人。难怪陈少念念不望。”
这一语道来,竟吓到了三人。香雪海一双凤眼圆睁,胡疑不解,心想陈维阳是五羊城中有名的风流人物,自己看多了他逢场作戏,风月场中从不以真心示人,但他今日约了外省的友人来相看,莫不是真的对自己动了心?玉坠儿终于把看名伎的眼前看回到自己小姐的身上,想要看出小姐又为发动怎样的攻击。那陈公子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小婵看,嘴角噙着笑,按兵不动地想要看她如何行动。
孔小婵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令座上人都无语。大眼睛溜溜地转了又转,又说:“我这位陈兄虽有婚约在身,可是现在是民主世界,谁还在乎那一纸文书。香姐姐,你们的事儿还是快点定下来吧。”
香雪海微张了嘴,心中着实大吃一惊,依这粉妆玉砌的小公子的说法,今日他竟是代替陈维阳表明心意。只是……只是自己与陈公子相识有一些时日了,竟品不到这一层情谊,这样想她脸儿竟红了起来。
陈维阳却盯着孔小婵恨恨地咬牙,嫂嫂,姐姐,竟叫得这样亲,热络的劲儿头竟似要把自己以世沽价地兜卖出去,想是还为那些流言而生气,话里话外只让他听到醋意。
小婵那边却以为自己说得两人动心,更是卖力,“我现在看到陈哥哥和香姐姐坐在一起,心里特别高兴,来,容我敬二位一怀,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一边说一边真的敬起酒来。她是病急乱投病,一门心思地想把陈公子从自己身边请走,却不想自己这次真空而来,并不知悉孔小婵的过往情愫,也不知这一位娇滴滴的小姐是如何用最美的青春最真挚的情谊对待着自己的心上人。这一番话讲得乱七八糟,最后竟把上海才女的情誓也用上了。
陈维阳被气乐了,忽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食中二指放到唇边打了个响哨。他的坐骑便蹬着四蹄踏青石板而来。立于那雕花窗下,“咴咴”地叫了两声,抖了抖脖上的鬃毛,静候着主人。陈维阳走回桌边,对玉坠儿说:“你自己回家。”然后,俯下身来,一把搂住了小婵的腰,把她从椅上单臂挟起,大踏步走到窗边,手扶着窗沿,微一借力便跳将出去,直纵到了大白马上。
小婵吓得心脏突突直跳,下意识地缩在了陈维阳怀中,双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陈维阳持起马缰,脚下微一用力,那马儿就在窄窄的陈塘巷奔跑了起来。微带湿意的夜色下,那一条小路也似被水意浸着,融融地淹入月华中。年少的将军,骑着白马,怀中抱着美丽的少女,直向青涌而去。他在少女的耳畔轻声说:“还记得三年前在游船上,我也是这样抱着你跳下来,我问你怕不怕,你也是这样吓得面无血色,却紧紧地抱着我用力摇头,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了一件事,如果我陈维阳有着一日,笃信婚姻可以给予我幸福,那么我娶的妻子一定名叫孔小婵。”
***
那晚回到府内已是深夜,陈维阳送小婵回房,只说明日需早起,要她早早安睡便自离去。小婵如何睡得着,在枕上反侧难眠,不一会儿玉坠儿坐着府里的车回来,来到她床边低唤了几声小姐。小婵正愁绪难解,不欲与她罗嗦,便假装睡着,玉坠儿便到外间榻上歇下了。小婵听着窗外声声夜蝉长鸣,觉得心如乱麻,自己此番回来正是应了陆游的那首《钗头凤》,词曰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自己不曾与纪少相遇,可是与他的近朋陈少却莫名地有了剪不断的情丝,这样想来,与那前世的人岂非要相对无言,咫尺天涯?
至后半夜两三点钟,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不知睡了多久,忽听门栓声响,她一惊而起,那玉坠儿正在整理衣物,也是满脸的倦意,见她从床上坐起身,便说:“小姐,你醒来啦,快些梳洗吧,半个小时后少爷要带我们坐火轮车。”
小婵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扭头看窗外已微有曙色,问:“去哪里?”
“我刚刚问过了,他说是要送你去维晨小姐家。”
小婵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又不便问起,闷闷地起身,因为晚上没睡好,只觉得脚底无根。她洗了下脸,略做梳理,陈维阳已来到了门边,穿了一身黄色的正装,只差未把勋章佩在胸前。他是性急之人,不耐等人,在檐下走来走去。待小婵走出,便一把拉住,大步向院子外走去。小婵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出了大门,上了候在门前的矫车。
“去哪里?”她忍不住问。
“梧州。”
她心头一凛,深埋在心头的记忆无端地被触动,整个人仿佛在哪一刻飘浮起来,退向那烟雨凄迷的三江口,退向那风起云涌的过往,郊外小院中的青青翠竹,将军帐外的兵戈相向,临渊阁内的拼死一搏,还有深深夜色中,男子伸出手枪,以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她的决然。
过往的一切,如被斧刻入心上,任心头的血无声流出……正是因忘不掉,她才会象只有一夜生命的蛾,投奔火海,执着地向时间和命运做出最无理的抗挣。于是,也被命运生生捉弄。
从广州城至郁南县,再转至梧州,整整走了一天的时间,陈维阳带着亲随占了一节车厢,他见小婵面色惨白,倚着窗子一言不发,只道她坐不惯火轮车,便一路逗着她说话。小婵神不守舍,胡乱地应对着,终于等到火车进站,只见那站台上早早地立了一溜儿荷枪的警备士兵,比那站前柳尤站得挺拔,陈维阳探头看了两眼,嘿了一声仿佛有些无奈。待火车停稳,他令随从先行下车,然后站起身来,挽了小婵的手,缓步向车厢尽头去。
小婵一直望着窗外,早看到一只德国产的别克矫车停在入站口,一队的士兵护拥着,气派非凡。她随着陈维阳下了车,便见那别克车的车门被一只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打开,随后一个年青的军官从车上跳了下来,侧立于那车旁,微躬着身子,候着车里的人下来,这军官生得眉青目秀,举止得体,正是纪少的第一侍从副官□□。小婵的心儿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臆测那车子上要下来的人,必是纪衍儒,心底不仅微微酸楚,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那车上果然行下一个人来,却是前探出一只法国造的手制小牛皮漆色软靴,瘦瘦的脚掌,缓慢地踏在了青砖地上。□□身子紧绷,微向前倾,如同邀舞般地伸出手臂来,一只纤纤玉手便落在了他的手臂上,无名指上带了一只白金镶钻的戒指。小婵的心莫名地空落起来,仿佛有什么在冰冰地坠了下去。
她看着一个美丽的少妇扶着□□的手臂从车上下来,然后向他们走过来,这梧州的火车站,被持枪的军警戒备着,而所有的戒备,又似是一种恭敬,铺了一条无形的尊贵的长毯,候那少妇款款走来。
陈维阳看着那少妇,长笑而摇头:“维晨,你这是干什么,给你老哥吃下马威吗?”
陈维晨已行到了他面前,嘴角盈着笑:“你也配。我很久没见小婵了,当然要以最尊贵的仪式来迎接她。你啊,就算是看着妹妹我的面子也不能轻慢了我这老同学,何况她还是你的未婚妻,你竟闹得她去做傻事,这会子我带她在身边,必要好好的招待,而且要当成英伦的玫瑰一般呵护着,再不许你靠近。”
这位维晨小姐双眉斜飞,目光中闪烁着火热而凛冽的气息,另人一见就心底生畏。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的手臂,上前紧紧地挽住了小婵,身体里有一股温暖的热流从那手臂传过来。
陈维阳苦笑道:“你的老同学我哪里敢得罪,你且问问她,从她过来,只有她闹我,哪里有我闹她的道理。”
“她闹你不应该吗,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最不经惯。小婵,我们不理他,你和我做一辆车。”
陈维晨拉着小婵上了那辆别克车,两人坐在后座,小婵一抬眼就看到□□的脑袋,一切都似曾相识。李副官正回头来,问:“夫人,回去吗?”陈维晨应了一声。
便如一只尖锐的木器一分分清晰而有力地钉入小婵心底一般,虽无人对她说破,她却已了悟时光错落中的残忍。
莫是……他已娶这女子?这比施兰乔尊贵,美丽而气派的女子?
她觉得腑中苦胆如破碎一般,满嘴都是苦味。
只半年的时光,就已看淡了生死?想来已没有任何事是不能改变的了。
仿佛在给予她验证般,半个小时后那车子便开进一个园林般的家宅。院子里绿意苁蓉,湖泊成形,眼光落处,都是旧时模样。
小婵看着看着,竟落下泪来,连忙偷偷地拭去。仿佛就在昨日,她立在一个不良于行的男人身边,也是这般进入这庭院,而那时自己的目标非常单纯:活下去。
后来,当她看到内宅桌案上的新婚小照时,已欲哭无泪。施兰乔,你是多么荒唐!你把自己陷入了怎样的乱局中啊!
她傻傻地由着陈家兄妹围在身边兴奋着他们的兴奋,坐在椅子上只恨不能就这样坐化而去。忽听陈维晨说起晚上要为她开一个PARTY,要她必露出绝活来,为来宾弹一首钢琴曲。
至夜,闽地的军政要员齐娶于家宴现场。晚会上陈维晨大方地向所有人介绍了自己留洋时的同学,兄长的未婚妻孔小婵小姐,亦略略提到了小婵是沪上名门孔家的七小姐。席上各位要人耳中听着,心中自有了各自的计量。随后陈维晨又话锋一转,邀请孔小姐为来宾弹奏一曲。
小婵坐在钢琴前,只觉得内心百味杂揉,思来想去,嘴角只噙了一丝淡极若伤的浅笑。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弹了一首《月光曲》。
正夜,月光凄清,这一曲《月光》弹得众人仿佛都隐入了月色中,满室只余下一团浓重至极的寂寞和缠绵。陈维晨站的与小婵最近,听着听着,人就怔了起来,盯着钢琴旁的女子竟有一种未曾相识之感,仿佛那女子是最无言的纺织娘,正在织一层叫做孤独的纱,月色是纱的颜色,绵绵密密,作茧自缚。
一室的人都被钢琴声蛊惑,那弹琴的人都忽地抬起头来。她听到一声极轻的震响,在很远的地方响起,然后,有几人走进来。隔着门窗的,一路去向二楼,她全身绷紧,几乎是贪婪地听着那几近于无的声响。
那是只有她能体会的……相逢。
一曲终了,她顾不得听人们的掌声与赞美,也顾不得理会陈维晨微锁的眉和有些胡疑的目光,只想脱身。
“我不曾听你弹过这首曲子。”维晨说。
“新学的。”她回答,用眼角扫着门的方向。
“这样弹法,不是你风格。”
“谁能永远无忧无虑。”她笑。
陈维晨也笑:“几年不见,你真的变了。”
“你也是啊,这样早就结婚……,想必是爱惨了吧。”她不想问的,奈何话梗在喉间。
陈维晨却不答,只浅浅一笑。笑得她已结冻的心一分分地裂开。
后来大家开始跳舞。她候着陈家兄妹舞到一处,便溜出门去,蹬着二楼的梯子快步向上走,内心里是强烈的期待。
她笃定着,刚才定是他回来了。
行至走廊拐角,便见两个警卫立在门旁。她把手搭在楼梯的扶手上停下来,两个警卫戒备地望着她。她傻傻地盯着那留有半臂宽缝隙的门,那门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脱下外套,掷于一旁,然后伸手到门边,推上了门。
她无端地想起在前世的郁南县城内,他也只给了她这样模糊的身影,可是她依然可以于离乱红尘中认出他来。
她一步步地后退。
过去的时光已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