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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唯见新人笑 一字无题处 ...

  •   三个月前,施兰乔以裂锦碎玉之姿了断了自己在这群雄争霸,风起云涌的乱世中的存在,当她离开时,五羊城最后一株春天的花开放了。此后,那春天便渐渐地敛妆退去,大地被一片火热的暑意吞没。暗潮涌动的两广局势不再暧昧,呈图穷匕现之态,最先起势的竟是六年来暗兵不动的南天王陈济棠,而事件的起因竟缘自一个“算”字。
      旧时的中国人大到王候将相,小至畈夫走卒大都迷信命理乾坤,陈济棠是个中甚者,几乎达到了起步卜一卦,停车必占星的地步。五月中旬,他算得“大运已到,机不可失”的吉言,又特地派人不远万里窥得中原蒋氏的祖坟无龙翔之意,便不肯放弃这大好机会,急召粤军二十余将领开会,言明自己的“抗日反蒋主张”,又言与纪少的晋军,白承乾的桂军交好已久,大家心意相同,都以光复三民主义,驱除异邦为已任,此时举事,是最好的时机。众将领知他脾气,虽各怀心腹事,嘴上却并无异议。
      六月一日,陈济棠最先发表通电,反对日本增兵华北。晋桂两方自是责无旁贷,于其后也通电抗日反蒋。六月四日,陈济棠与纪衍儒更以第一、四集团军总司令的名义,率领两广诸将通电全国,明令派兵北上抗日收复失地。陈济棠此举自是天时地利,也看似理直气壮,不过他是以旧军阀发迹,此时起势,绝非为国破江山泣的惨烈现实而怒发冲关,九成的倒是为了自己的“大运已到,机不可失”。
      他如此积极的谋画,却只失了一招“未及人和”,那粤地是黄埔发源地,大多数将领为黄埔军校学生,对于反蒋,心中都系了疙瘩,而所谓的“抗日”之说又未到唇亡齿寒生者痛的地步,所以这心便散了。其时黑衣蝠人戴雨农因种种事由已居于粤地数日,知悉粤军内部矛盾,便使用金钱政策,蒋宋的银元悄无声息的由沪至粤,其中有一半亦出自孔老爷的洋行,如此暗地拔橛,直把粤军的根基打散。一个月后,陈济棠苦心经营的一百余架飞机尽数飞离广州白云机场,泊在琼州海峡里的海军也集体升帆海洋,一路北溯,直向黄浦江而去。
      于是“两广事变”便被这一飞一游,釜底抽薪般瓦解。陈济棠算到了自己的运势却不明那金钱万能之理,败得一塌胡涂,懊恼不已。粤地已乱,五羊城中将领群起兵谏,幸好一子一女还算英才,那陈维阳率部五千余人,拼死护住大帅府,陈维晨持马鞭洋枪带了另一队远在梧州的嫡系部队一路杀进,兄妹浴血护卫大帅府两日两夜,终候得纪衍儒的晋军从南宁延宁穗线直入粤地,杀退沿路上的散兵游勇,将五羊城重重包围。那城中将领本是一盘散沙,每人都图自己成就刘邦之功,此时被骄勇善战组织严明的晋军所围,便纷纷投呈。至此,纷乱的两广以纪衍儒的大兵压境告终。
      大帅府中的陈济棠却已是油尽灯枯,他候到纪少走至榻前,拼力携了他的手,说:“当初没有听世侄的话,小心飞机,真是我最大的恨事。”纪少见这老帅脸上已是垂垂暮态,便俯下身子,只环握了他的手。陈济棠又说:“只是这小心飞机,你又是如何得知?”纪少不便向他详解曾有一位出尘离世的女子在他耳畔不倦的细细叮咛,便说:“陈总司令,你保重身体。”陈济棠身子硬撑着离了枕席,伸出一手,抓向侧立于一旁的女儿维晨,口中说:“你们……你们……”话只说了一半,那手已垂下,身子更是轰然倒下,临终时眼中尤满是不甘。
      陈维晨扶在老夫身上大哭。她那一身西式男装被血水洗透了半边,不知那血是她自己的还是来自他人身上。纪少与陈维阳都是黯然,侧立在一旁由她发泄心中悲苦,忽这女子扭过头来,眼中如盛开了火焰般,抬眸望着纪少,她生得极是俏丽,此时更如火中的凤凰一般,纪少突地心头一跳,眼前恍惚起来,这样的眸子,千言万语含着,与那离散的人儿竟出奇的相似。那人总是知而不言,万般血泪都吞到肚子里,而自己竟在她死的时刻都不曾给她任何可以信赖,依靠的信息,宁由着她奔入火海,碎得连一片骸骨都寻觅不到。
      他看着那如火的眼瞳,脑中竟回忆起那最痛彻心扉的一刻,那女子绝望地看着他,眼中也是这般火热,几秒钟后,自己就永远失去了她。纪少只觉得头皮上的血管全都激张了起来,火一般地烧着,带来挖颅取脑般的剧痛,这痛已伴随他数日,这次发作却最是凶狠,他眼前不能辨物,双耳不能辨声,鼻中热热地流出血来。他连忙以袖擦拭,陈维晨却依然执拗地望着他。他轻轻一叹,一时世间万物都灰掉般,心底浅浅地升起了一丝柔软的怜惜,他莫名地想,为何这世上要有这样多的悲情女子。这样想着,便上前两步,伸手合上了陈济棠的双眼。
      一个月后,权倾西南的纪少迎娶了已故“南天王”的孤女,两日后,他得到了中央政府蒋公的一纸“安抚奖”西南执行部元帅及西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之职,成为了新的“南天王”,得到这一蒋公函时,纪衍儒正坐在自己在梧州那方宅子的荷花池旁,那夏日芙蓉正开得满池翩翩。他读过公函,哼笑了一声,随手掷于一边。他没有依蒋氏之意至粤地,成为新一代的“南天王”,而是放手粤地于陈维阳,自己只幽居于梧州,并暗中谴晋军中的将士回乡谋画。于他心中,念念不望的,唯有故乡。
      此时南方已定,同窗同气的三人都有所成就,接下来的便是北上中原,重启北伐之路。纵南方河泽丰美,可终究是故土难忘,况有老父遗愿,红颜死盟,所以他一定要让在中原摆弄权术的和他背后身披蝠衣的那个人知道。
      所有从他这里夺走的,纵然是耗尽生命,他也一定要拿回来。

      ***

      孔小婵被安排在纪总司令的官邸住下,自怜之余亦心生滑稽,那陈维阳对她怜爱有加,处于如此乱局中,若依了命运的安排,也算是成就一桩人生美事。这民国里的小姐生活得最是畅意,不需为生计打拼,丫头仆子更把琐碎事一并承担了去,让她只管吃吃睡睡,外边的云起云奂自有男人们谋画,与她们总不相干的。
      奈何,若她是顺命之人,她又如何能回来。只这一点,便使她悲剧了。
      再见纪少是在第二日的早餐桌上。程维晨夫人使佣人筹备,用心之处不亚于国宴态度,虽只相交了一日时光,小婵已深刻地感受到这位少年的夫人是极端的完美主义者,这种人每每风姿卓越,爱恨分明,却只迷于一点“过于执着。”但想来也只有这样的妙人才能让纪少心动,许之以婚姻。她这样想着,心中就酸楚起来,嘴上却是含着微讽的笑。
      讥笑自己之倾心所爱终抵不过时间,而男人是最现实的果然不错。
      纪少坐在长桌尽处的主席,她坐于末席。他一眼都不曾看她,赏了两句寒喧的话便不再理睬,这原是极常态的相处方式,小婵心中却空落起来,饶是她明理而潇洒,也奈不得自己经历生生死死的离散,以性命拼得的这一场相逢只冷落得余下了“纪总司令”“孔小姐”如此生疏的两个称呼。
      她隔着陈氏兄妹偷看那个人,心底里再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爱情之绝望。他瘦了,面上透着一股子冷意,仿佛只在短短的几个月内,鬓间便有了华发,额上也添了新痕,浓重的萧索之意沉沉地落在眼底,抬眼处依然是扫尽这世间的悬崖绝壁的眼光。
      纪少吃得很少,很快就离席而去。小婵的心系在他的身上,一路儿陪着他上了楼,几分钟后着正装,快步地出门去。她听着门外的车子引擎声发动,一忽儿远了,这才长长是呼了一口气。
      陈维晨在一旁便是一笑:“我们家这位官爷,你莫怕他,他半生戎马,在枪弹里进出最是寻常,所以气质上比不得你沪上的朋友,不过人是极好的。”
      小婵蓦地心底一恼,他是怎样的人,要你说给我听。随即又哀哀地想起,此时两人是夫妻,她当然是最知道他的人,只好任命地按捺住心潮起伏,说:“维晨姐的丈夫,当然是极好的。”
      陈维阳也已吃完了饭,用象牙签子剔牙,开玩笑说:“不要理他,这人最是阴险,你住在这里只需当他不存在就好。”
      陈维晨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他怎样阴险了?他若是阴险之人,你陈少爷不知是几世为人了。我倒是知道你上学时就不及他受女性欢迎,于是每每编排。”
      陈维阳是好性之人,也不争辨,哈哈一笑,起身离席。
      上午,陈维阳与维晨商定年内择日设宴迎娶小婵,此前小婵便以内戚的身分留在纪府,这样不至于委曲了她。小婵由着他们谋画,便如一盏纸糊的美人灯一般立在窗边。
      候着陈维阳离开,她反尔觉着轻松,不想那陈公子走出府去,在厢门外略站了站,那天空中正滴下雨珠来,他忽地扭头,于沧绿的湿意中看窗内亭亭而立的小婵,这样深深地看了一会儿,便转回身来,一路快步走进,从小婵的身后将她轻轻搂住,在她耳畔轻声说:“我有空就回来,必不使你孤单,你也要时刻想着我。不许再胡闹。”这样说着,也觉得自己骄情,很快地撤回手去,转身离开。
      小婵傻傻地看着他快步走出去,真真的心乱如麻,这东山少年郎的一片深情,隔着那湿意迷乱的细雨,如染湿的乱红,盈盈袅袅,并不是不让人心动啊。
      正叹惜着,忽见一个一身短打的乌衣女子从前厢房穿过,一路走过来,行走处飒飒带风,她看着面善,待那女子行得进了,她心中便是咯噔一下,这女子不是王亚瑛却是哪个?而王亚瑛的臂上缠着黑箍,鬓上簪着白花,却是戴着重孝。几个荷枪的警卫尾随在她身后,看情形她竟是一路闯进来的。小婵连忙走出屋去。那王亚瑛已与几个阻挡她入内的警卫交上手,打倒了两人,也被四五只枪指住了。
      小婵觉得事情实在蹊跷,王亚樵夫妇是纪少的生死至交,怎的这警卫如此无理,如此兵戈相向?当下大叫说:“还不住手,你们这是待客之道吗?”
      那几人见夫人的贵宾出面,不便再阻,退到一旁,小婵走过来,极自然地想要挽王亚瑛的手,王亚瑛却一把摔开,说:“你们不需怕,我只和你们家夫人说两句话,此后关山万里,山高水长,一定不与她再见。”
      小婵只好引着她入内。陈维晨已候在厅里,端然坐着,一脸的高深莫测。王亚瑛一把扯下臂上黑纱,掷于地上,说:“纪夫人,今儿和亡夫一同见你,只为表明我们的态度,你需知道我们都不是那乞讨嗟来之食的人。不愿韧卿有我们这样的朋友,是你的为妇之道,我可以理解,我们在这尘世为理想倾尽生命,接交的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若走的路不同,不需言语,自然分开,你大可不必这等小心,恨不得即刻把我们逐出你的势力范围,走,我是一定要走,却不是因为你陈家小姐,纪氏夫人用黑洞洞的枪口逼着,而是为我那兄弟纪韧卿,不想你夫妻失合。走前只送你一句,娶妻当娶闲,择夫当择义。韧卿自是义薄云天,你是不是那闲妻,待时光荏苒,天地自有公论。”
      她俯身拾起黑纱,缚在臂上,转身对小婵微微一笑:“难得这纪帅府上还有一个晓得迎客的识理人,谢谢了。”说着她人已到了门边,很快地消失在门外。
      陈维晨被她一通指责,连话都不曾对上一句,很是不快,便悻悻地说:“世上竟有这样粗鲁的女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这是私人官邸,小婵,下次不要随便放人进来。”
      小婵心中如同压了块巨石,想起与王亚瑛的过往情谊,又及王亚樵的死,很是难过。奈何她此时是局外人,纵怅然也无可奈何。

      傍晚,纪少回来,已得知消息,勃然大怒,令那府中一队亲身侍从跪于方井处,直问他们可识得天地良心。陈维晨立在他身边,他只是不理,持枪托把侍从们狠狠地揍了一顿。这队侍从是他最亲近之人,都硬生生地挨下,无一人呼叫喊痛。陈维晨看在眼里,知他最气的是自己,分明是打给自己看,觉得脸上无光,扭身回房。
      纪少又大骂了侍从一番,问可是被猪油蒙了心,□□候着他略缓了缓怒气,才上前劝说道王家阿嫂必走得不远,他已谴人去追,一定好生请回来。
      小婵立在小二楼上看后院灯火通明,虽然未与他同处,却最懂他的怒气与伤怀。因这院中只有她是从沪上一路跟他走过这乱世,所以也唯有她知道,当他孤身一人在沪上寓居的时候,她在他身边,余者,便只有王亚樵夫妇了。
      至后半夜,纪少才回楼。很快,维晨便发作起来,声音愈来愈大。小婵坐在黑暗中的床榻上,听着维晨的不甘与气恼,纪少却一言不发,不知为何,慢慢地落下泪来。她又听到维晨说起戴雨农和香港,便知果然依了历史,一代豪侠终还是丧于黑暗之手。
      后来,小婵忽听到维晨哽咽着说:“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那夜越发黑暗。小婵僵硬地坐着,手指紧紧地攥着柔软的被褥,隔着两道门,一室的空落,她感到一把无形的刀正一分分地扎到她心底,然后无情地旋转起来,于是那心中便有了一个深深的空洞,夜风吹袭着,冷侵了全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唯见新人笑 一字无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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