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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年踪迹十年心:郭奕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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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下雪的天气。
建安十二年的雪天,柳城的大雪带走了父亲。只是那时的我留在了许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虽然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再带我去采梅上雪。
魏王召见我的那一天,也下了大雪。
我慢悠悠地踱到魏王府门前,几个仆人站在一边,沉默地低着头扫雪。绵白的雪被竹帚拨到一边,沾上了肮脏的灰色,它们一点一点化成污涩的冰水,蜿蜒流淌在石砖的细缝里。
记得这里不久前还只是丞相府。
天子“感激”曹操击败孙权,在合肥大胜,册封他为魏王。终于,与帝位只有一步之遥。
抬步踏到潮湿冰冷的青石砖上,刺骨的寒意在无形中攀至膝前。我裹了裹身上的貂裘,皱了皱眉向前走去。
这些终究与我无关,而父亲,也不可能看得到如今的一切了。
“魏王在温室中等您。”小侍弓腰引我进了府,左绕右绕停在了一处院门前,我颔首让他退下,有些不情愿地走了进去,脚下还是慢吞吞的。
两鬓发白的魏王正坐在厅中正中央的案牍前,他身后立着一位面色冷峻的青年,身着暗纹玄衣,将他手上的案卷传阅给魏王。
我认得那是二公子曹丕,他总是表现得这样沉默内敛——或许只是在魏王面前,他才是这样的。就像我一样,每一次面对魏王时,都要收起惯有的慵懒态度,让自己变得温和,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要更加清晰明亮——
“奕,拜见魏王。”
他抬起头来,狭目一眯,眸中铄铄之光因此而犀利。我有些怔忡地望着他眼角的皱纹,甚至忽略了他扬起的和蔼笑容。
这就是把父亲带走的人啊。
“孤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了。”他的语气中本是带着笑意,可越到话尾时,他浑厚有力的嗓音便越轻了几分。
魏王看着我,他逼人的目光渐渐散去,似案前暮灯之芒,温暖殷切。
我垂下了眼眸,看着自己的脸庞倒映在墨色的石砖上,淡淡的眉眼有些似曾相识,如果我能微微笑一笑,就有几分像父亲的样子了。
除了锦绣的河山,我大概是父亲留给魏王唯一的念想了。
想到这里,我低头翘了翘嘴角,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奕离家出行前,还曾与魏王辞别。”
我用一句话打碎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幻觉,心中却很难拼凑出一丝快意。
“这一年,你都去了哪里?”我听到他放下一卷竹简,然后是他淡淡的问话,就像拷问他的儿子今日学到了什么一样。我想,站在他身后的二公子一定有与我同样的感悟。
“辽东。”我依旧垂着眼眸,简短地答道。听到上座传来一阵沉默,我又缓缓开口说道:“奕归家那一日,那里也下了大雪,不同于今日的雪后初晴,那天的阴冷只想让人快些回到许都。”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建安十二年的那一天,是被怎样铺天盖地的白色填满。除了寂寂白雪,还有飘在风雪中的素缟,那被风吹乱的仓皇声,像耳边不能摆脱的咒语。我想,这大概就是魏王得胜归来时看到的景象。
从此,白色变成了梦魇的颜色。
此时的魏王闭了闭眼睛,抬手撑上了他的头,一肘抵在案牍上靠着。
“父亲。”曹丕担心他的头风病又发了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
魏王看起来的确很疲惫,他摆了摆手,没有言语,只是示意他没事。
“明年,你便到及冠之龄了罢。”他很快恢复到“魏王”应有的姿态,眸中深沉地看着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在他眼中看到一点浑浊。
魏王他,真的有些老了。
“是。”
“还记得,二十年前……”他的眼神渐渐又变得涣散,我知道他脑中的回忆又在向他伸出手,温和有力。就像小时候,父亲也是用这样一双手将我抱在膝前,说他此生最欣赏的人,就是现在坐在我眼前的人。
“明年,你来子桓手下做事吧。”魏王喟叹一声,留下淡淡的一句话,起身离开。我看着他依旧挺拔却消瘦的背影,仍然感到他是那样霸道又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决定,就像他一意孤行地用自己的方式,支撑着这个纷乱不停的国家。
只是,他看起来很寂寞。
那一年的大雪,究竟掩盖了什么,恐怕我此生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