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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灰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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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想去见识见识那个从我们村子里走出去、走出国门奔向世界、如今已称得上是女性之中头号伟大人物的“灰姑娘”。
她简直是当世未婚女性顶礼膜拜、疯狂学习的榜样。
众所周知,她由无家世、无背景、无财富的平凡女人,不费吹灰之力,一跃晋升进上流华丽社会。
虽然这个过程中,也有她在亡母之墓前泣血哭诉、N多年忍受继母及恶姐的凶狠虐待等桥段,但比起光辉灿烂的结局,这前尘种种也譬如云烟,全都是小case罢了!
她的那套通往完满婚姻之路的简易操作方法,已经堪称为人间传奇和不二宝典。
如今,我们村子里的女孩、邻近村子里的女孩、听说甚至是全国各地的待嫁女孩,都排斥着勤恳踏实、稳定安康的生活态度,而偏执地努力搜集以下三件东西——榛树枝、南瓜和玻璃鞋。
导致全国的园林种植业、农副产品业、服装衣帽业,行情持续看涨,业主和手工作坊主们的小日子过得滋润富裕、得意非凡。
可是,童话故事里并没有交待清楚灰姑娘的老爹是在哪条道路、哪个路口的榛树上折得那根幸运树枝,而魔法巫女变出来的那辆南瓜车又是如何加工雕琢而成的,至于那起决定因素的至关重要的玻璃鞋,更是材料难找、做法成谜。
如此一来,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多出来无数个令广大富二代青年男子痴迷不已的“灰姑娘”了。
因为,“灰姑娘”归根到底只能是那唯一的一个。
这一天,我收拾好行囊,独自从村子里出发,向着王子和灰姑娘幸福生活的宫殿方向而来。
我来到高大威严的宫殿门口,对着守门侍卫自报家门。
话说我是王子妃“灰姑娘”的父亲的表姐的姑姑的侄子的三姨奶奶的外孙女,又更是王子妃的同乡同村同巷的隔壁家的隔壁家。
如此牢靠得天花乱坠的关系,令得守门侍卫瞠目结舌、等闲不敢怠慢于我。
也别怪他智商低下、亲信于人,这个世界已经吓人恐怖得非正常了!
谁知道哪天身边出现的哪张面孔上头有着哪样的人,别说天塌下来顶不起,这年头任何人谁不对外吹嘘着一两门荣光无敌的裙带关系呀!
大街上走走,十个路人九个老板,十个闺女九个半是豪门世家的少奶奶。
我们这种乡野村妇,出门办事,如果底气不足,可容易遭人鄙夷,别说白眼,睬也不睬你!
虽然事实上,那九个老板其实是九个“老骗”,九个半少奶奶也其实是“黄脸婆开会”,倒不如我们这样自个儿承认家财不靠谱,安安稳稳粗茶淡饭的倒也是一种生活。
话说那守门侍卫,立正,向前看齐,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请我稍稍等待,他这就速速去通报。
真的,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一个侍女模样的中年妇女,小步匆匆地跑出来,说王子妃乐于接见,请贵客随同入内。
我在穿过这座高大宫殿之门时,不经意地回头,瞥见仍然伫立在原地的守门侍卫,似乎也在看着我。只是那远远的表情,似是讥嘲,似是尴尬,似是讪笑,似是模糊不辨,似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富丽堂皇、豪华奢靡得简直令人hold不住的会客厅中,我见到了我此生唯一的偶像“灰姑娘”!
现在还这么称呼她,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人家明明从头到脚:发型、妆容、衣裙、手套、披肩、鞋子、首饰、礼仪、态度、行为、气质,也已经由想当初和我一样的村姑,千锤百炼成了同样富丽堂皇、豪华奢靡的王子妃。
近处看,她的五官相貌也没有倾国倾城到上天入地的地步。
只不过,虽然打一照面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对我的身份、家世、动机已经泛泛开狐疑与不信,但人家王子妃到底是王子妃,依然笑容端庄,接待有礼有序,让我感动、激动、差点要冲动得无以复加。
我之所以拼死拼活要来见她一面,真正动机可不是来攀亲戚,也不奢望她看在同乡同村同巷的面子上,能为我牵线个皇亲国戚、贵族阔少,我只是想当面亲口听一听她来讲那段已经为老百姓所熟知的“童话”,听一听她关于榛树枝、南瓜车和玻璃鞋的描述。
正因为有她这样的存在,让我们这些平凡普通甚至生活艰难的女孩子能找到生活的出口,能因为记忆与想象,而珍藏住美好的期待,久久地好好地静静地珍藏住。
她没有为我讲故事,好可惜,我的眼里和心里难掩失落。
看她依然淡淡笑着,为什么,对上对下对左对右依然一样地笑着,好像成为了一种公式,不,已然被格式化了。
那笑让我看着看着,也仿佛随同凉凉地、淡淡地、不变地、不含喜怒成分地笑了。
好奇怪,我又想起刚才在城门口那个守门侍卫的一瞥,虽然相看之间有很多意味,但现在想来,其中也是有这样一种已然成定局的想改变也催动不了的笑。
灰姑娘虽然没有为我讲我愿望着的故事,但看天色已晚,竟愿意留我一宿,待明早回乡。
至今没有见到为她如痴如醉如魔如狂的英俊王子,可是晚膳的通知却已经到来。
她有些疲倦,还要收拾收拾、更衣化妆。
我不能再厚着脸皮,于是起身,跟随她示意的侍女姐姐,要去我的客房。
及至门口,我又习惯性地回头一望,看着晚霞弥漫、浓红渐重的会客厅。
华丽丽的沙发、华丽丽的茶几、华丽丽的窗帘、华丽丽的地毯,华丽丽的格局。
是不是因为口味太重了,竟然感到唯一的一种诡异与冷然,到底是哪里来的不和谐呢?
我呆呆地机械地移动视线,突然落在了众星拱月的她身上。
王子妃,灰姑娘,王子妃,灰姑娘,王子妃,灰姑娘,王子妃……
我心里好像在做着游戏一般地碎碎念,突然被自己的唾沫梗到,于是连心里那个声音也噤住,而游戏进行中的词语正好落在下一个,真真切切,是“灰姑娘”!
原来,不管她穿的、吃的、住的、结的婚是多么的高高在上,她仍然也只是个出生于我们那个小村庄里的、被继母罚坐在灰堆旁捡豆子的——“灰姑娘”。
她的身影轮廓,在黄昏光色中渐渐变得暗淡而模糊。
只是我突然闻到一阵细微的几不可察觉的腥臭味。
我讶异地看看四周围,众侍女皆一派淡定。难道又只是我,不仅是视觉出了问题,连嗅觉也出问题了?
那边厢的王子妃起身整装,气定神闲,优雅高贵。
可是,真的有一股……好腥好腥……好臭好臭……
半夜醒来,人有三急。
客房位于皇宫偏僻一隅,客房出去便是一道狭窄的旋转楼梯。
年深月久,过道上面高高的墙角里,粘着厚厚的苍白的蜘蛛网。白日里尚且看不清那个网中央是否蹲伏着小眼睛湛亮、屏息凝神的那种小东西,更何况晚上呢?
墙影污渍斑驳,壁灯明灭难定,竟是完全的绮丽奢华中也不可逃避掉的阴暗之处。
每个世界都是这样、每个地方都是这样,每颗人心都是这样。
正当我睡意未消、迷迷糊糊、迷蒙双眼、踢踏鞋子,刚走出房间,被整条走廊里的阴森诡谲的气息吓了一跳。
壁灯的火焰更被过道尽头洞开的黑黑窗户里进来的风扑得一晃一晃。
冷风带着这种诡异的灯光颜色,从我领口滋溜一下钻进,并狠狠地打击到我的心口,我上下牙齿一咯噔,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想白天和黄昏的种种遭际,更觉来这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极不真实,让我本来的憧憬之心发酵为华丽的恐惧。
此刻,我更忘却半夜走出房门的目的,呆呆地站立在旧楼梯口。
就在这时,听到了那个声音。
一个由下面缓缓幽幽飘上来的声音。很轻,也很清,隔断着语气,也能让人震慑于它的意思。
“不要走……快回来……不要走……快回来……”
是谁?是谁在追谁?是谁在逃避于谁?
只知道这个在后面仿佛拼命追逐并势在必得的是个女人,而她孜孜以求的又是谁?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小孩呢?
我好像被某种东西由上而下牢牢钉住在楼梯口,动弹不得!
是自主意识的薄弱,还是冥冥之中真的很可怕?
我的眼睛越瞪越大。因为我清楚地听到那种慢慢上楼梯的动静,很轻很轻的响动。应该是个小孩吧,几乎让人不可察觉的力道。
而且我清楚地闻到那股味道,那股黄昏里在王子妃灰姑娘的会客厅里闻到的腥臭味。
别人都没有在意只有我大惊小怪的不适感,又来了,真真切切,就是它,朝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楼梯顶端出现了,慢慢升到我眼帘之下,并且贴住我鼻子的——
是一双玻璃鞋!
一双没有装入任何东西、空空的、飞在半空中的玻璃鞋!
两只鞋尖对着我,仿佛在与我调皮地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因为太近了,我终于看到鞋子内里是暗红暗红的,染遍了整个鞋子的这种颜色,是血。
人血?还是其它动物的血?
废话!动物会穿鞋子吗?鞋子里的只能是……
原来是鞋子里散发出的这股味道!这股一天之内让我闻到两次的恶臭味!先前一次在豪华客厅里的王子妃的身边,这一次却逃在了这个地方。
突然,嘻嘻一声笑,把我全身血液都抽干了。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的眼珠子连同黏糊糊的眼汁液会一同从眼眶里垂落下来。
一只老茧满布、灰不拉叽的手,伸到我眼前,一下子精准无比地摘得那双玻璃鞋。
我张大嘴巴,稍稍抬头,看到灰姑娘笑容灿烂地站定在我面前。
不要走,不要走,快回来,快回来!
被追的是鞋子,绵绵不绝如妖怪般纠缠不休地喊着的是灰姑娘。
可是,虽然那五官眉目还是和白天一模一样。发型、妆容、衣裙、手套、披肩、鞋子、首饰、礼仪、态度、行为、气质,从头到脚,却已经将高贵典雅消失殆尽,现在,活脱脱的完全只是一个蹲坐在灰堆旁边捡豆子的粗俗女人!
怎么日月转移之间,白天黑夜交替之后,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实在是……
她将鞋子捞了回去,将之贴近在脸颊,低头,侧脸,如婴孩般磨蹭之,爱/宠不已,呢喃不止。
“小淘气,每天晚上都要逃跑,一点都让人省心不得,还不是让我抓着了,可别再和我玩过家家了,我也是会生气的哦……”
然后,灰姑娘当着我的面,缓缓提起裙摆,裙摆慢慢往上,里面渐渐露出,两截溅满脏污暗黑血液的腿杆子,小腿的下面,并没有脚,是脚的地方,已经被什么工具硬生生斩去,只剩两个肉坨子,唯一让人看清楚的是血肉模糊、恶心得不得了的横截面。
非人间的是,灰姑娘竟然将那两只传说中的玻璃鞋,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套在了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套在了本该是脚踝、脚跟、脚掌、脚背、脚底、脚趾的地方!
那么的装模作样,那么的煞有介事!
我快忍不住地要吐了,却要命地像是种了魔煞一般地就是移不开目光,看全了那幅场景——断裂的横截面不断往下滴落着暗红的鲜血,甚至还有皮肉碎屑——而腥臭味肆无忌惮地越发浓郁,好恶心,抑制不住的好恶心。
灰姑娘仿佛认真至极地将心爱的玻璃鞋重新“穿”好。
一瞬间,她容光焕发,又恢复了那从前的高贵气质与雍容态度。
不论是童话还是现实,玻璃鞋真的是最最至关重要的。
她也仿佛至此一刻才发现到我,依然笑容灿烂,向我更靠近过来。
我也想随着她笑,不,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别笑,快逃!
可是我没有能够做到。
灰姑娘的眼睛已经直直地对着我的眼睛,她的衣服贴着我的衣服,她的手不知何时触及到我的脖颈命脉,她的声音温柔而轻轻唤道:“呵,被你看到了啊……”
我在身首分离的前一刻才明白,玻璃鞋只是玻璃鞋,只能是人来适应鞋,而鞋子并不会随人而改变。
所以,那个众所周知也被我追求着真相的童话故事里,灰姑娘的大姐为了能穿进鞋子,宁愿斩掉了自己的脚趾头,灰姑娘的二姐为了能穿进鞋子,宁愿削掉了自己的脚后跟。事实上,灰姑娘自己为了能穿进这只残酷却能改变命运的玻璃鞋,甚至完全砍掉了自己的脚。
所以,无所谓适应不适应了,没有脚的鞋子是永远也量不出大小的。
当然,人也不能永久地套住这双鞋,因此发生了鞋子每天晚上调皮地出来溜达,而灰姑娘不得不一次次地把它找回。
而究竟是人因为鞋子,终身忍受痛苦和折磨,还是鞋子这辈子也逃不开欲孽深重的人的纠缠?
反正,哀哀的我,是没有机会来得到真正的答案了……
(第一辑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