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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岱宗飞羽(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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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慕看着沈墨生走过来,低低叫了声:“沈大夫。”
沈墨生径直走到一边的矮柜,将药碗放下,换手背贴了贴碗壁试温,又从身上拿出两包研细的药末,各倒入了一点,用勺子慢慢搅匀,又扶杨慕坐起来一些,端起药递到杨慕面前。
杨慕双手接过来,小心地道谢,捧着碗啜了几口,发觉不烫,便咕嘟咕嘟地喝起药来。
他喝着的时候,沈墨生已经一言不发地握住他身上覆盖的薄被一角,呼啦一下直直掀走,检视起他身上的伤口来。
“咳!唔咳、咳——”药汁猛然呛进杨慕咽管里——他盖在这层薄布下的身体仍然□□,只有沈墨生来看倒没什么,可还有个生人叶枫晚在旁,教他一瞬间大惊失色,想缩起来把那私密不雅处遮一遮,但随即又僵住了身体不敢乱动,生怕又惹沈墨生不快。
叶枫晚在杨慕呛药时就眼明手快接过了药碗,要不早让杨慕打翻在床上了。杨慕好像不太好意思去看叶枫晚,目光随着沈墨生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戳戳探探。
叶枫晚端着药碗笑说:“小军爷,看大夫是不用害羞的。大家在大夫面前都一样。”
杨慕很是赞同地不住点头,一双眼仍旧是目不斜视,接过叶枫晚递还过来的药碗时,也没敢和叶枫晚对视一眼。
半晌沈墨生完了事,将薄被重新往他身上一覆,见药已喝完了,便拿过空碗,转身便走,径直出了房间离开了,自始至终沉着面孔,没跟杨慕说一句话,也没正眼往他脸上瞧一眼。有句话叫“不理你最凶”,便是现今这气氛。杨慕战战兢兢,直到沈墨生走了,他才伸长脖子看着房门的方向,喃喃道:“那么生气,怎么办。”
叶枫晚道:“却也没什么难办的,他是我老朋友,我最清楚,你只消保重些,别再经常受伤,他自然就顺气了。”
杨慕听了这话却是沉默着不出声。
叶枫晚把剩下半碗药交回他手里,看他干脆利落地一气喝完了,便继续与他攀谈:
“我看你应是天策府的府兵吧?”
杨慕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不可让他知道”的神色,干干地说了句:“不是。”怎奈实在不会说谎,心思全写在脸上,假得自己都觉无力坚持,最后还是尴尬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沈大夫告诉你了?”
叶枫晚轻轻揭过道:“天策忠义精锐之师,精气神自出类拔萃,不同于寻常。这股气度在你和你同伴身上都感觉得出来。”
杨慕听了,猛想到什么,脱口问道:“大李和志昂!……是我兄弟送我来这里的吗?他们怎么样?还好不?”
叶枫晚道:“他们受伤也不轻,不过你放心,比起你来好多了。”
“噢……”杨慕像是松了老大一口气。
叶枫晚随着话头试探着问:“看你们伤成那样,那些匪人可不好对付啊,是人数特别多还是怎么的?”
“嗯。”杨慕含含糊糊道,“是不好对付……”
“那都是些什么人啊?能跟天策军鏖战至此,我看他们也好过不了吧?”
杨慕支吾了一下,实实在在道:“军情隐秘,我不便说。”
叶枫晚拍拍他的肩:“是我多问了。”
杨慕朝他笑笑,道:“多谢体谅。”转念想起个事来,忙道,“哦!我可真是,到现在都还没有请教兄台姓名。”
叶枫晚便与他互通了姓名,告辞出去让他休息,自己也小睡了一会儿,待醒来就去喊唐铭让沈墨生看伤。如此过了好几天,倒也平和无事。
杨慕身体的确极好,在药物作用极微的情况下势头极好地恢复着,而他的精神恢复势头似乎比身体更好,叶枫晚每次看到他,他躺在床上,眼睛却一直瞟着屋角倚着的一双拐杖。隔天早上,叶枫晚路过他房间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笃笃响声。沈墨生说过,他下肢有几道特别深的创口,伤到经络,还未恢复就贸然逞强站立或行走并无好处,便打算去阻止他。杨慕一听外面有响动,就把拐杖一扔立刻倒回床榻,直挺挺地躺着,装作没有起来过,叶枫晚觉得好笑又无奈。每天清晨,沈墨生若是无事便会专心运转内息,行气吐纳,既是练武也是养生。杨慕大概知道沈墨生这习惯,所以专在这时候偷偷摸摸地不安分。叶枫晚却明白沈墨生的怒气不是闹着玩的,想想还是没有通气给沈墨生知道。
也没过上两日,那天杨慕正在房中满头大汗地架着双拐支住身子,冷不防两道指风倏然弹至,他手中赖以支撑的木拐瞬间寸碎!他没准备,立时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全身一瘫,猛摔在地,痛得冷汗滋的就冒了出来。抬头看过去,沈墨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正回头怒问:“谁把拐杖放这里的?!”
路鸣给唬得一跳,结结巴巴说:“这不是……他恢复时要用……”
沈墨生厉色道:“那他到恢复的时候了吗?!”
路鸣吓得不敢再说话。沈墨生怒哼一声,拂袖遍走。
杨慕没了辅助,正吃力地拿胳膊撑着床榻想把自己弄起来,路鸣上去准备扶他一下,却听沈墨生在外面道:“过来!”路鸣当即不敢多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当日叶枫晚与沈墨生照面时,还被赏了几个严厉的眼刀。
唐铭则每日都会出去,有时白天有时夜晚。叶枫晚看在眼里,并不阻拦,也不尾随,只要唐铭不误掉每日例行的疗伤换药的时间,他都不管,甚至有时候唐铭出去时迎面撞见他,他还礼仪良好地让到一边给对方腾出路来,却不过问一句,好像料准他铁定不会借机逃逸。
这一日傍晚时分,唐铭自外归来,推开自己房门,不料迎头就见叶枫晚坐在他房里,悠闲无聊地饮着茶。
唐铭就在门槛外站住,看定了他。
叶枫晚等了一会,他不进来。叶枫晚便起身出去,扶着门框道:“怎么不进来?”
唐铭没出声,看到叶枫晚要动手来拉,才道:“为什么突然在我房里,直说。”
叶枫晚淡淡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来给你下禁足令的。”一面扬首示意了一下屋内,“进来。”
盯着唐铭迈了进来,叶枫晚将房门阖上,回身道:“你这几天,该把附近边边角角的地形情势都摸透了吧。”
唐铭默认。他警惕性很高,在陌生的地方停留,必然要摸清楚周边的道路地形等等状况,以备应对各种情况。叶枫晚猜到了,所以不阻他。
叶枫晚又说:“我跟你一样,也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以防万一,毕竟这山里不太平。只是我侦测的本事一定比不上你,便贪个安逸,坐享其成,希望你把你探知的结果告诉我,不知你肯不肯?”
看到唐铭并不信任的眼神,他又补道:“虽然沈墨生住这里,但我很少来。”
唐铭也管不了叶枫晚是真话是假话,既然他要知道,唐铭便将各个方位的地势陡缓、林木疏密、人烟多少等简单一说。叶枫晚听了,沉思一会儿,又问:“深处去过吗?那些天策兵和山匪打得怎样了。”
唐铭道:“天策刚与对手交战过,巡逻肯定严密,我没接近,万一败露行迹说不清楚。”
叶枫晚哦了一声,竟似有几分遗憾。
唐铭忽然道:“你想问的只是这个。”
叶枫晚看了他一眼。
唐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听这个,官府匪乱这种事,避之不及。”他说着解下千机匣,坐到榻上,表示自己要休息了。
叶枫晚笑起来,说:“哦,多谢提醒。”一面慢慢将桌上自己喝剩的茶喝光了,才放下碗走了出去。
翌日清早,沈墨生坐在院中慢慢地挑拣药材。头天夜里下了点雨,修屋的材料都湿了,那些乡人便没有过来开工。忽然踏踏脚步响,显得短促有力,一个人走近了,但停在了篱笆院外,原来是个女子,裹着一身轻甲,看来是个军中女将。她在院外向沈墨生躬身抱了抱拳,道:“沈大夫。”
沈墨生将一把金银花丢到竹萝里,不温不凉道:“嗯,赵统领。”
那女将道:“听兄弟说杨慕又来麻烦沈大夫了。这几日有些忙乱,现在才抽出身来,不知杨慕他可还……好?”
沈墨生道:“还活着呢。”
赵统领似松了一口气,道:“虽说感激话大夫您早都听腻了,我还是要……”话未说完,只听屋里头传来杨慕的呼声:“赵姐?赵姐!你来啦!”接着就是一阵扑腾磕碰声,似乎在挣动着要起身,嗙的一声,好像还打翻了水碗。沈墨生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那赵统领当即喝了一声:“安分点,躺着别动!”那屋里的声音便一下没了。顿了一顿才听杨慕急切地问:“赵姐,他们都还好吗?”
赵统领故意板着脸沉着声道:“没人比你更不好了。”那杨慕“哦”了一声,好像有丝轻松。
赵统领回过来跟沈墨生说:“沈大夫,不知方便不方便,我想进去瞧瞧他。”
沈墨生顿了顿,道:“你去。”一面又自己筛起了盘中的药材。
赵统领知道他对杨慕的脾气,歉意地抱了抱拳,便走进院子,去到那屋外檐廊下的时候,刚好碰上转出来的叶枫晚。
叶枫晚不喜欢早起,被院中的人声弄醒了,才起来慢慢穿戴好出来看看。此时他礼节性地朝面前这女将点了点头,转脸向沈墨生问:“这位是……?”
那女统领见叶枫晚与沈墨生说话熟稔随意,猜是朋友,便也不让沈墨生介绍,拱手自报姓名道:“赵紫攸。”
叶枫晚回礼道:“叶枫晚。”
赵紫攸看来对武林中事颇有了解,当即说:“原来是西湖藏剑的大公子,幸会。”
叶枫晚道:“看阁下装束,当是位军中女豪。不知这周近有何宵小作乱,若是有叶某帮得上的地方,定当尽力。”
赵紫攸笑了笑,道:“叶公子仗义,我等感佩于心。”两人客套过后,赵紫攸便进了杨慕屋里说话,叶枫晚若有所思。赵紫攸身材高挑,轻便的铠甲裹身,衬得腰细腿长,眉目倒不凌厉,眼神宁定嘴唇柔和,长得很是大方好看。美则美,但是看出来那束起的发有些黏腻,应该有几日未洗,靠近了也能闻到身上淡淡的汗水味,想必是刚历了一场恶战,善后忙碌不堪,让一向爱美爱洁的女子连修饰自己的功夫都没有。
沈墨生忽然道:“你想什么呢,朝廷之事,少沾为妙,你上来就定当尽力,虽然是客套话,也不太妥。”
叶枫晚道:“说得是啊。我太随意了。”
沈墨生看了他一眼,这叶枫晚四处交游应酬,场面话怎么说可比他拿手千百倍。
赵紫攸与杨慕说了一会儿话,便推门出来,又向沈墨生道了些感激之辞,托他照看杨慕,就匆匆离去了。过了会沈墨生把药草箩子一搁,去厨房端来杨慕的药,给他送进了屋里去。
杨慕正定定看着屋角一条笤帚出神,沈墨生进来了,他一下就像在面见长官一样,绷紧了起来。沈墨生照样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一手扶他坐起,一手把药递到他面前,他赶紧接过来道着谢乖乖喝了。沈墨生检视了他的伤,拿回空碗准备走的时候,杨慕对着他背影道:“呃——沈大夫!”
沈墨生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
被沈墨生那副一丝笑意也无的冷峻面孔注视着,杨慕一个大男儿汉偏就怕他,脑壳都发麻了,嗫嚅着说:“沈大夫,我伤也好些了,能不能……给我身衣服穿一下啊。”他像怕沈墨生误会什么似的,急急忙忙跟上理由,“您这里总有人走动,有时还有妇人,我拿夜壶方便,都怕窗户外头刚好有人,怪不好意思的……”
沈墨生并不理会,不等听完便径自走了。杨慕抓了抓头,有些沮丧地呆了一会儿,只能无所事事地闭上眼假寐。
过了一会,门又开了。杨慕刚侧脸去看,就眼前一黑,被沈墨生抛过来的一团衣物兜脸盖个正着。这衣物里还裹着金属物件,砸了他额角一下,生疼。杨慕忙扯下来,抖开一看,鲜红的袍子,上面缀着些许银白甲片,可不就是杨慕惯常穿的那身便捷轻甲。杨慕微微一怔,自己原本穿着的那身,可是在几天前的恶战里就破碎得不成样了啊。
那沈墨生踱到榻边,慢慢道:“上一次你被震伤了脏腑,剩一口气送到我这里。我不想再让你没痊愈就擅自跑回营地去,就不给你衣服穿,结果你趁我没注意裹着一床被子就跑了。这是你留下的衣服。”
杨慕想起有这么一回事,不禁有几分赧然。同时这也是几天来沈墨生头一回与他讲话,之前沈墨生是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除了看伤连正眼都不瞧他,倒比斥骂更让他不安。这会儿几天过去,沈大夫终于心平气和地开口了,杨慕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轻松了不少,正想给他认个错赔个不是,沈墨生沿着他床榻边走了半圈,玄色的袖子随手一拂。
“啊!啊啊啊——”一瞬间从脚上袭来的剧痛让杨慕没有防备,立时大叫出声,沈墨生手上一拂,顷刻间竟将他的双足趾骨尽数折断。看着疼到面容扭曲的杨慕,沈墨生神色如常道:“小伤而已。我帮你治好,保证就和从来没伤过一模一样。”
疼痛的潮水还未退去,杨慕满脸是汗,嘴唇翕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沈墨生端详他的面孔,道:“你管我要衣服,不是怕羞,是动了想要尽快归营的念头。你赵姐来过,说了营里的情况,你便会按捺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回去。我清楚得很。”
他伸手轻缓地拂过杨慕骨折的十趾,续道:“也罢,让你光着身子也拦不住你,衣服你要就给你,换个法子让你安分呆在这屋里。你身上的伤愈合无碍的那天,保你脚上的伤也康复如初。”
他说完,将那被杨慕无意识之下死死攥成一团的红袍从他手里抽出来,抖平褶皱重又丢在他身上,面容冷厉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