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x唐门/花策）岱宗飞羽》陈老九

18、岱宗飞羽（十八）

　　杨慕身体底子确实好，他的伤比常人愈合得更快一些，没多久肌肉收缩活动不再会轻易崩裂创口时，与此同时他脚上的骨伤也可以让他撑着拐棍、缓慢地走动一会。沈墨生对于他轻微适时的活动也算默许了。
　　而唐铭几乎每日的外出，也在叶枫晚的默许下继续。
　　这片山区除了多是多非的中心地带唐铭不曾去，外围的草木地形他已经熟记于胸。但是他仍旧频繁地外出，仿佛一桩每日必做的任务一般，也不知道是何目的。
　　他在枝叶相连的林梢间穿梭跳跃，带起的动静却极小极小，偶尔惊起一两只鸟雀，也显得零星自然，仿佛那是被天光所唤醒的一般。唐铭这样漫无目的地挪动了一阵，目光却在快读的移动中锐利地逡巡着地面。突然他顿了顿，随后止住脚步，勾着树枝，一个倒挂之后就从树梢灵巧地翻落下来。
　　他左右看了看，还微微抽动鼻子，仿佛这也能帮助他嗅出周围是否有危险一般。
　　然后他走到一株树下，慢慢蹲下身，眼睛盯着脚下半硬不软的土地，一面缓缓将双掌撑到地面上。
　　左右手，虎口相对，圈出一小块区域。唐铭将脸俯下来，仿佛那地面上有两只豆粒大的妖精正在敲着锣打架一般，贴近而专注地观察着。
　　一般人甚或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唐铭的眼睛却辨出些东西来——那土地上，有一个微弱到难以察觉的鞋印。
　　并不是完整的鞋印，只有小小一块，残留着鞋底的纹路，像是有轻功不错的人刻意放轻脚步，并且在离开前注意打扫掉自己的痕迹。
　　唐铭仿佛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似的，他站起来望了望沈墨生屋子的方向，准备回去。手指勾住机关翼的暗绳，正准备拉动时，敏锐的耳朵又捕捉到一丝不该有的人声。
　　他闪身到粗壮的树干后面，静观其变。
　　不多会儿，脚步声渐渐清晰，不止一人，唐铭探头看去，只见前方树木丛间匆匆走过几个人，穿的乃是兵甲。其中两个一前一后抬着个担架模样的东西，担架上轮廓隆起，似躺着人，但被白布盖住了。另有一个女子身量的跟在一边。抬担架前头的人走得急，踩到一粒大颗的石子猛地脚脖子一崴，担架颠簸了一下，那白布盖着的人不安地动了起来。女子立刻伸手稳住担架，开口说：“千万小心。”
　　这声音唐铭认得——那日前来探望杨慕的女将赵紫攸。唐铭那时在房中悄悄紧盯着这陌生来人，赵紫攸可能还不知道沈墨生这儿有唐铭这么号人，唐铭却是知道她的。
　　看这三个天策军将走的方向，似也是往沈墨生那处赶，约莫是有人伤重，军医束手，来请求沈墨生救治的。唐铭不欲与他们有半点瓜葛，就避过他们，换了条路绕回去。

　　今日沈墨生处来了几个人看病，诊治间隙沈墨生寻空出来侍弄一下龙耳椒，见叶枫晚立在院中逗弄手背上的一只鸽子，便说：“我想起来有件事要提醒你。”
　　“啊。你说。”
　　“你带来的人，伤已经平稳了。继续在我这治是最好，假如不在这待下去，只要自己晓得一些医理，注意保护，一样痊愈。”
　　“哦，我相信你的医术就跟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一样，从来不会失望。”
　　“你装什么傻？”沈墨生冷笑道，“我是说翅膀快硬了，你看着办。”
　　沈墨生说完便回去了，叶枫晚笑着摸了摸鸽子的羽毛，鸽子咕咕地哼鸣。
　　他们就在这时看到了赶来的赵紫攸。

　　唐铭回来时，没见到那两个抬人的，只有赵紫攸在和沈墨生与叶枫晚说话。兴许他们抬着人，脚程慢些。唐铭不惊动他们，悄悄绕到屋后，翻进自己房间，贴在窗边听着他们谈话。
　　原来那抬着的不是普通的伤员。他们在例行巡逻戒卫的时候，丛生草木里忽然爬出个人，说是人也不太像，那东西全身筋肉皮肤都萎缩溃烂，肤色青黑，正是与他们数度交战过的毒人的模样。只是这只毒人看起来还有一星半点意识，兴许还有的救。带回营中，军医用尽办法也不见效，就想到来请沈墨生试试。但沈墨生这里经常有百姓来看病，那毒尸形貌可怖，为免引起哗乱，那两个抬着毒尸的士卒虽已经到了，却停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等着。
　　事有轻重缓急，沈墨生也不多说，回去询问了一下候诊的几个山民，确认没有什么急症，便遣他们改日再来。赵紫攸见人都散去，立即朝树林打了个手势，两个军人抬着担架迅速走来。
　　刚进院子，猝不及防地，那白布盖着的一团东西倏然糠筛似的抖动起来，猛挣乱动，一声一声嘶哑不似人的怪吼钻进耳里，极其难受。两个军人稳不住担架，那毒人砰的翻到地上，仍给白布缠盖着，但是这一下子的挣动仿佛就花净了他仅剩的活气，他又一动不动了，只剩一些轻微的搐扭。
　　沈墨生就地蹲下来，一手掀开了白布，只见一堆触目惊心的肢体勉强拼出人的形状，赤身裸体伏在地上，不时抽动一两下，皮肉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沈墨生用手指去按压他的表皮，又让叶枫晚替他取了把刀子来，划出一个极小的口子，反复地挤压观察。
　　“皮肉还没有彻底腐败坏死。”沈墨生紧紧皱着眉头，道，“若没猜错，这是个炼制时间未够，没制作完成的毒人。”
　　赵紫攸道：“还有救吗？”
　　沈墨生道：“我不好说。我谷虽有一些医师一直在寻求这些毒人的救治之法，但我本人对此不曾有研究。对于这邪门炼尸术的了解，我恐怕还比不上贵营里的军医。只能尽力一试。”他头一抬，忽道：“发现这毒人时，他身上是否还染着药液？”
　　赵紫攸道：“有。听闻西南的炼尸术要将人浸泡在尸罐里。我们救治他时给他洗去了。”
　　沈墨生道：“洗了？可有留下样本？我需要这个。”
　　“有。”赵紫攸说罢立刻命两名军人回去取来。
　　沈墨生将毒人翻过来，那乱蓬蓬黏糊糊的头发脏臭不堪，将脸面都遮住了。沈墨生要看他瞳孔，伸手将那乱发拨开一点，却一时间愣忡当场。
　　他去看叶枫晚，叶枫晚也盯着那毒人的脸，眉头微微耸起又展开，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声。
　　——这毒人的脸面已然腐烂扭曲，眉毛脱落，一只眼珠甚至脱离了眼眶，歪斜挂在脸上。但是勉强辨去，模样依稀是之前借宿的镖队里，那与沈墨生起过争执的鲁莽汉子。
　　——不过短短一段时日，一个怒目金刚一般的大汉竟成这般模样。
　　——他们走镖只从这里借道路过，如何会被困于深处的贼匪弄去做了毒人？既然他遭了毒手，那镖队的其他人呢？
　　赵紫攸见沈墨生忽然僵住了动作，忙问：“怎么了？”
　　沈墨生与叶枫晚对了对眼色，便说前些日子这人跟着镖队来借宿过。赵紫攸似吃了一惊：“你是说这毒人是被那些贼匪从外面掳进去的？而且就在不久前？”这女将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我们的人一直在附近巡逻，若发现有附近百姓接近，都会劝他们远离，那些被困谷中的贼匪如何能掳到外人？我们还半点没有察觉。”
　　叶枫晚道：“暂且也不能定论。我虽觉这人相貌与那镖师相似，但他现下……骨肉肌肤皆腐烂变形得厉害，与本来面貌想去甚远，也未必就是。”他想了想，“发现他时，他身上是否有衣物配件？”
　　“勉强有一些破烂的衣物蔽体。”
　　叶枫晚即道：“是否还留着？我想辨一辨衣物，应该就能确定下来。”
　　赵紫攸似对这事看重得很，锁眉道：“医治时扒下了，只怕被随意丢了。我现在马上回去，兴许还能找回来。”
　　“有劳赵统领。”
　　他们说话间，沈墨生已将注意力全部放到毒人身上，掰开毒人的眼睑、口腔逐一检查。毒人也许还残余意识，冷不丁抬起头来，把一张可怖的脸和脱落的眼珠用力凑到沈墨生面前，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要说话一样，但一转眼又恢复成了麻木呆滞的样子。沈墨生面不改色，一边检视，一边高声吩咐屋里的路鸣要准备哪些东西。
　　他也忘了杨慕此时喝了药正在沉睡，杨慕被人声惊动，朦胧间听出是沈大夫的声音，便让自己醒转过来，摸到床榻边靠着的一双拐杖，慢慢地走出去看。推开门就见到沈墨生蹲在院中的背影，叶枫晚立在旁边，将他们身前的东西给挡住了。他一面走一面伸长了脖子想看看看沈大夫在忙什么，等靠近了，视线越过沈墨生肩头，就瞧见了那丑陋的毒人。
　　“啊！”杨慕突然大叫了一声。手边有修葺房屋时留下的一头削尖的竹竿，杨慕把拐杖一扔，一手抄了过来，另一手将沈墨生奋力一拉！
　　“沈大夫小心！”他叫着。沈墨生全神贯注在救治那毒人上，一时不备，竟被他大力拉了个趔趄。杨慕拉回沈墨生的同时欺身抢上，手里的竹竿就往毒人面门刺去。他虽不是武功高手，但练的尽是拼杀对敌的身手，这一手又快又矫捷，十分可看。
　　格的一声，还好叶枫晚出手得快，牢牢捏住了杨慕的腕子。
　　“你们当心！”杨慕挣了一下未能挣脱，急得眼睛都冒出血丝儿来了，口中犹喊，“他们就是放这种东西和我们打、很厉害！离远点！”
　　叶枫晚忙道：“这是你们赵统领送来医治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没彻底变成毒人，兴许有的救。”
　　杨慕一怔，手里的力道这才松了下来：“……是这样？那、它会伤人不？”他这会儿松弛下来，便开始感觉到双脚趾骨上传来的阵痛——方才他情急暴起，脚趾承受了剧烈的力道，对于尚未痊愈的骨伤可是不妙。
　　倘若只是一两根脚趾的伤痛，坚强的军人也不当回事。但十个趾头尽数发作的疼痛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杨慕觉得有点站不住，慢慢蹲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沈墨生看他这个样子只觉火气上窜，还是叶枫晚在他背脊上拍了一下，让他赶紧接着救人，自己则一把搀起杨慕，连扶带拽地把他弄回屋子，关门前由衷笑叹道：“你可真有天赋，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他的脾气弄得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