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流》小三儿

23、第23章

　　回府以后小四的脸色非常难看，使得猫又都自觉的钻进地板下面。
　　他压抑着来历不明的愠怒找到师父。
　　就在我准备一如既往做旁听时，却收到师父大人“出去把自己收拾干净”的指示。
　　我承认，经过刚才莫名其妙的运动，我的身上是有点糟糕，但小四不也没收拾吗？
　　“我有话要单独和更君谈。”
　　单独——
　　什么事情非得搞得这么神秘？
　　是，和小四的过去有关么？
　　怀着满肚子的疑惑，我只能听从师命。
　　但我并没有回房，而是一路到了夕馆，找到历年人事调度。
　　承平元年，今上即位后的第一次叙位，在藏人所的名单里，有“近松贤太”的名字，批注为“六位藏人，于卯月十五日辞位”。
　　再从内里人事分配中向前找，这个贤太曾经在承香殿担任近侍。
　　承香殿女御，有过一位皇子，据说聪明伶俐很是惹人喜爱，常被上皇从外祖父家召进内里，但是后来因为不与外说的变故下落不明。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我陡然收缩。
　　不可能！
　　“晴明。”
　　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打颤，差点从地板上跳起来。
　　“你在找什么？”
　　保宪逆光站在门口，沉沉的问。
　　“没，没什么。”我故做镇静地收拾卷轴。
　　保宪走进来，伸手接过我手上的记录。
　　“今天玩得好吗？”
　　玩？
　　“就像盂兰盆节来临了一样。”
　　既然被发现，也没必要隐藏，我索性任那些卷轴摊着。
　　“本来非常美好，秋高气爽，风景宜人，琉璃公主带去的果食都很好吃，后来突然冒出一群凶神恶煞的劫匪破坏了雅致，可惜我们手里既没有豆子也没有盐，我试了所有的咒语没一句有效。肉掌对利器，师兄，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鬼呢？”
　　保宪认真的卷起卷轴，理得整整齐齐地放进柜子。
　　“这个世界，没有所谓公平或不公平。快回去把衣服换了，满身都是草叶和尘土。”
　　“是师父吩咐的吗？”
　　“对，他说贺茂家的人不能不顾仪表。”
　　“不是这个！”
　　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平和。
　　“不能有人受伤，是最基本的条件。让弱不禁风的公主见识小四全力抵御的风姿，唤醒小四柔软的感情，是终极目的。”
　　“牵强。”
　　“唔，父亲是一时欠缺考虑，只想到英雄救美的老典故，估摸能拿来用，结果似乎有点偏离设想。”
　　混迹官场半辈子的师父会“欠缺考虑”？！
　　“贤太的事，师父一直都知道的吧？”
　　拐不出事实来，不如挑明。
　　“琉璃公主的那个随从？也许。”
　　“他曾经是承香殿近侍。”
　　“是吗，看来身份不低。”
　　“可是后来他主动辞位了。”
　　“自毁大好前途，可惜。”
　　“他似乎把小四认做一位旧人。”
　　“一定是关系不一般的人。”
　　“师兄！”我几乎要被他的漫不经心打败。
　　好吧，换个话题。
　　“小四的刀法是谁教的？”
　　“和你一起学的，你连谁是你刀术师父都不记得了？”保宪不认同的摇摇头，“太不像话了。”
　　“他来之前就学过的吧，我记得健次师父总是让我反复练习基本刀法，但是却对小四进行实战指导。”
　　“总算你也有弱处，刚开始拿刀的时候，不管是什么姿势都会把自己伤到，看得我们全揪了一把汗。”
　　当年的糗事，他居然记着。
　　那不是因为身体差没力气么……而健次师父一开始就让我们用没开刃的真刀——很重的啊。
　　等等，现在讨论的重点不是这个吧！
　　“师兄，小四是不是——”
　　我刚要心一横直接问出猜测，保宪却打断我：“晴明，有些事可以知道，但不能说出来，我有这样教过你吧。”
　　“唔……”
　　“不管他以前是什么，现在只是贺茂府的弟子你的师弟，就像你如今只是我的师弟一样。”
　　他站起来，再次把目光在我衣服上游历一遍。
　　“快去换了，看得人难受。”
　　怎么会用这种鄙夷的语气！
　　我不快的低头打量自己。
　　呃，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

　　当天晚上，有不速之客拜访了师父。
　　半夜，我忽然惊醒，心里烦闷四处瞎逛的时候，看见师父把他送出来，那人举止谦恭，全没有对付劫匪时的绝情。

　　现在想起来，我越发肯定师父故意安排的劫匪事件，当然不是为了保宪所说的可笑的原由，贤太的反应才是真实目的吧。
　　临近日暮的时候，大宫大路上没什么人，越往北走越多的深宅大院的高墙连绵延展，仿佛没有尽头。不安份的枝条从墙头上探伸出来，在清冷的风里颤抖。
　　没有温度的太阳一点一点的沉下去，天色以可见的速度转暗。
　　京城几乎全部陷进黑暗里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东北方向土御门大路附近。
　　因为按照阴阳道的说法这里是鬼门的缘故，人迹更是罕见。
　　偶有几处院落，透出萧瑟，估计家主身份比较低下。
　　贵族修宅都要反复卜算，选好地方选好日子，平常人家只要不是大凶之地，有片瓦遮身就够了，哪里还讲究许多。
　　有钱人才会去折腾，巴不得受活罪，仿佛这样更烘托自己的高贵不凡。
　　都是人生人养，最后赤身而去，没有例外。
　　看多了无谓的争斗，机关算尽便宜了他人的事也不少，渐渐便觉得没意思。
　　这个鬼门，或许会成为暂时躲避的好地方。
　　由外而入的寒气，轻易的撩起我片刻感伤。
　　如果还是安倍家的公子，我是不是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是否会像普通贵公子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在新欢和旧爱间彷徨，志得意满时丧妻别子？
　　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据说他和野寺小路的某个女公子关系逐渐亲密。
　　又多了一位妻子啊——
　　我的母亲，他可否仍记？
　　荒废的庭院里，及腰的苇草都已经黄了，但茎叶还是软软的。
　　在坍塌的房屋边，找到还算平整结实的一段窄廊，我坐在边儿上出神。
　　月亮是窄窄的弧线，没有足够耀世的光亮，星辰光芒也是微弱。
　　两颗距离很近的星，像是只隔了最后一步，便堪堪地停止了移动。
　　小七问，是不是守护者生病了？
　　小六接口，要是死了的话，会变成流星么？
　　保宪严肃的盯着他们，两个可爱的师弟就低下头默然接受惩罚。
　　即便是抄写，也是很累的。
　　尽管同情，但我没有办法帮忙——小七的字一向歪曲，小六比他好点，而我即便左手写出来的也嫌太工整。
　　身上愈发凉，我搓搓手站起来，该回去煎药了。
　　跨出基本不复存在的大门，我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坐过的地方，忽然生出留恋。

　　保詹回府的时候我刚煎好药，满满一碗黑糊糊的药汁，散发纯粹的苦涩。
　　而保詹的身上散发纯粹的酒气。
　　“你猜我今天看见什么了？”他一脸兴奋，抓着我的肩膀摇晃。
　　药汁，撒出来了。
　　“典子公主被抛弃了？”
　　小廷要是知道他的药被糟蹋了，目光一定像刀一样。
　　幸好肇事者不是我。
　　“怎么会……”保詹神情暗淡下来，“即便她犯过错，也不该背后下诅咒。”
　　“你居然也有善良纯情的时候。”
　　“我一直都是很善良的好不好？”
　　“别再晃了，我的药！”
　　他终于注意到我不是空着两只手，飞快掩鼻离开我三尺远。
　　“呃，快喝了。”
　　保詹身体从小就很好，药吃得少，自然对浓厚的药味缺乏抵抗力。
　　可我也不想有这种抵抗力呀。
　　深吸一口气，屏住。
　　我一边想象着盛春宴席一边把全部药汁咕噜噜倒下肚。
　　捏住鼻子长吐气。
　　结束了。
　　“我太佩服你了。”保詹由衷赞叹。
　　我颇为得意的晃晃空碗：“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前代贯之大人的《月见图》。”
　　“很好看么？”
　　“你怎么都不激动？”
　　我是听说过贯之大名，然而对他的作品素来没有兴趣。
　　保詹的热情没有因为我的冷淡而减退，他口沫横飞的描述“细腻的笔调传神的意境”。
　　“你在哪儿看见的？”抓住他停下来补充唾液的间隙，我问。
　　“萤中将那里。”
　　“你又去西二院了？”
　　“没有，是萤中将自己的别院。”
　　“你和他，最近感情很好啊。”
　　保詹微笑着：“其实他的性格不像外面传闻的那么恶劣，是个谦谦公子。”
　　我仍是怀疑。
　　拥有多重面孔是贵族公子的必修。
　　不是说不相信保詹的眼力，只是认识博雅后我更确定了不能以貌取人。
　　“随便你信不信，至少他在我面前没有掩饰什么。”
　　保詹认真起来和他哥哥有几分相似。
　　“你若是觉得好便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