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七里

5、5

　　季显石第二十二回见到莫忘川，是在自己的房门外。

　　隔天近午时候莫忘川又来了，站到窗户底下叫他，声息又急又沉。“小季，翎儿有没有来找你？在不在你屋里？”
　　“没……”
　　季显石觉出事情不对，赶忙起身打开门。
　　莫忘川走过来，一副焦灼神色，一手紧握住另一只手。
　　“怎么了？翎儿怎么了？”
　　“我一早出门会客，到家就听见门上的人喊着说跑了跑了，我只当你又跑了，却是我那翎儿跑了……马车少了一辆，老管家也不见了，想是他陪着翎儿出的门，不打紧。”
　　“集市上找了没有？河沿？翠环山？御书楼？还有东街的臭豆腐摊……”
　　季显石提上鞋，披件衣裳出来，跟着他一起往外走，一边问莫翎往日跑着玩过的地方。莫忘川一一听着，不住的摇头。
　　“这半天功夫遣人出去都找过一遍，有人在城南看见莫家的马车……昨天你关着门不肯出来，翎儿一心以为你生他的气，他偷偷离家，本想着只能是往你这来，你这没有就真说不准他去哪了……”
　　“要到了片石堂肯定有人告诉我，别是那两个小混蛋把他藏起来了……”季显石说着，眼角瞄到门廊那一头，季徽和同关牧两个探头探脑，一边互相推搡。
　　“出来！”
　　“小和有话要说！”
　　季显石一声吼，两人一同打了个哆嗦，关牧力气大些，一把把季徽和推了出来。
　　“我，我们……我们想着，莫翎是不是去找他娘亲了……他娘亲的坟……”季徽和皱着脸，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完。
　　季显石同莫忘川对看一眼，都想起昨天一顿吵嚷，这两个小混蛋连篇的胡话……莫翎小孩心性，闹不好当真听进去了。
　　“……是往你家乡汧县去了？”
　　“他娘临走说想葬在江南，早年就把坟迁过来了，就在谷家的祖坟边上。”
　　莫忘川说着，大步跑出门跳上马，季显石跟着跑出去，早有人牵马过来递缰在手。
　　“小季……”莫忘川回头看他。
　　“我跟你一同去……”季显石上了马背，抖抖缰绳。
　　莫忘川点点头，挥鞭就走，季显石随即跟上，两匹马四蹄撒开先后飞跑起来。
　　出了徽州城往东南方向跑了十几里地，过河上山，沿着山道绕过半圈，谷家祖坟就在另一边向阳的山麓。
　　只是天色一点点昏下去，越跑越是心急。
　　山脚路旁果然停着一驾马车，到跟前查看，不单车里头空空的不见个人影，前头拉车的马还让人牵走了，只剩一副车架歪倒在路边。
　　“许是经过的人一时贪心牵了马……”
　　“这一带有一窝强盗夜里出没，卸了马，先断了后路……”
　　“不能急着往坏处想，老管家手脚慢，难说跟翎儿还在半山，你上去找，我守在这防着他们从第二条路下山。”
　　季显石说完，莫忘川点点头，拴了马，抄一条小道上去。
　　季显石看着他走远，独自呆着，四处拔了些青草回来，一匹挨一匹喂过马。踮着脚搭着手看看，偏着头张着耳听听，这么久都没个人声。
　　只有几声老鸹叫，空山里听着嘎嘎响。
　　“小季，小季！”
　　季显石回头看莫忘川怀里抱着一个，手上扶着一个，满身泥土草皮走一步拖一步的从平稳山道上绕过来。赶忙上去接住怀里的莫翎，这孩子脸色红得怕人，一摸就觉得烫手。
　　“这是怎么了？山风吹病了？”
　　“摔，咳咳，小少爷拉着我，我一歪，就摔下坡……”老管家让莫忘川扶着走下山来，也累得厉害，说两句话就不住咳。
　　“路边上有个陡坡，他们下山时候不知怎么踩空了，滚落到坡底躺了好一阵。老管家闪了腰，翎儿脚脖子肿了，没见血，没多要紧，就是湿地上躺了半天，烧起来了。”
　　“这都伤了，把两匹马套上车，先到附近镇子看看。”
　　“不成，得快点走。”
　　莫忘川把老管家扶上马背，压低声道：“你听。”
　　季显石抱着莫翎走到马匹跟前，随着他听，只听见那老鸹叫一声比一声吵。
　　“这是……”
　　“没有这么密的叫法，听着像是强盗在互通消息。翎儿跟老管家头先摔到坡底下，因祸得福躲过去，再不赶紧走只怕这些人又找过来。”
　　四人分别上了两匹马，季显石一手紧抱着怀里的莫翎，莫忘川带着老管家随后跟上。从山脚跑到近河地方，沿一片树林往前，背后马匹忽然长声嘶鸣，侧摔过去，连马背上两人一同翻倒在地。
　　季显石忙拉住马，小心的抱着莫翎下来。
　　莫忘川摔马时候把老管家推出去，倒在一旁落叶堆里，他顶着一头叶子坐起身咳了两声，倒也无事。季显石蹲到马跟前，看见吐了大堆白沫，马嚼子也扯断了。这马接连跑了大半日，驮着两个大人，是累得不成了。
　　“你怎么样？”
　　抬头看见莫忘川还坐着，一条腿慢慢从马肚子底下抽出来，扶着树站起一半，膝盖一折又跪倒下去。
　　季显石放下莫翎，赶着去掀开他裤脚，天黑凑近了看，膝侧划开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一抹一手血。莫忘川深吸了口气，粗声道：“你带着翎儿先走……”
　　话没说完，季显石那匹马咴咴叫了一声，四蹄收起，卧在树下动也不动。
　　两人俱是一呆，季显石再看看躺在一旁的莫翎，没有马，抱着他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低声问莫忘川：“一步也走不成了？”
　　“不碍事。”
　　莫忘川又想站起来，季显石按着他，扯下一片衣襟给他紧紧裹上，勉强止住血。把他一条胳膊架上肩，扶着他站起来。
　　老管家忍着腰疼抱住莫翎，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的走出林子。
　　林子尽头有一座河神庙，季显石把人都带进去，点上蜡烛，几个蒲团踢到一处，扶着莫忘川坐下，莫忘川从老管家手里接过莫翎，抱进怀里。
　　“小季。”
　　莫忘川哑声叫他，他半跪着凑到跟前。
　　折腾到这时候，两人都是疲累已极的样子，莫忘川伸手抚着他的脸，从头发里摘出一片叶子。季显石抠掉他下巴上一块泥，四目相视，忽然都笑了出来。
　　“再往南走几里地，有道桥过去就是通和镇，不远。我找人过来，我跑得快一阵就能到，你等着我。”
　　“小季最能跑了……”
　　莫忘川收住笑容，柔声道：“我等着你……”

　　季显石第二十三回见到莫忘川，是在一驾马车里。

　　马车上有字号，这些强盗只要猜到是莫家的人，肯定不会轻易罢休……季显石心中惶急，脚下跟着打绊，接连摔了两回。
　　想想摸黑赶路别跑错了道，干脆按着来时路到河边上，再沿河走下去。
　　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河岸，抬眼看见对岸亮着火把，有人骑着马回走动，火光映照，还有两驾马车停在后头。半夜三更的渡船早就停了，这些人像是急着过河过不来，季显石心中一动，高声喊道：“是莫家的人吗——”
　　“是——”
　　季显石一听之下，差点涌出眼泪来。
　　清清喉咙，跟着高声报出身份，说明莫家父子遭遇。教他们沿河下去从桥上过来，顺着官道一路赶往河神庙。
　　对岸火光摇曳，车马都沿河跑出去，他在这边岸上跟着跑了一程，眼看火光越去越远。
　　季显石停下脚步，按着肚腹大喘了一阵，两条腿灌铅一样提都提不起。
　　还是得回去，掰了根树枝大致摘干净，拄在手里一步一挪的往回走，只是这么一来一回再赶到河神庙天都亮了。
　　莫家寻来的人已经到了，大车停在庙前，马匹四下散落。
　　隔着车马，远远看见河神庙的大门已经让人破开，半扇摔在一旁，半扇挂在门轴上吱吱呀呀响，里面黑洞洞没个人影。
　　天光白日里，忽然起了一身的寒栗。
　　“莫忘川！翎儿！”
　　季显石连声大喊，扔了手中树枝，瘸着脚大步的跑向河神庙。强盗到底还是找来了，他们，他们……
　　“小季！”耳边响起一声喊，季显石慌忙转头，车帘掀开，莫忘川探头出来看着他。
　　“莫忘川……”
　　两人对面看着，劫后重逢，都笑得傻瓜一样。
　　“你没事。”
　　“我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莫忘川搭手牵着季显石上了车，莫翎也在车里躺着，盖得厚厚的捂着睡，还好莫家仆人准备得周全，连大夫都用车载来了，正给莫忘川重新包过伤腿。
　　“是不是摔了？脸上都划得有口子……”
　　“你们没事？那强盗……”
　　两人同时张口，都在问话，莫忘川笑道：“正遇上一位少年侠客路过河神庙，把强盗们都打走了，我送了他一匹马，他带着一个小书童也走了。说起来那个小书童原是要去徽州季府，他家少爷在片石堂学徒……”
　　季显石听得睁圆眼，短短一夜，还有这么一段离奇故事。
　　“小和的书童？我倒是见过，他要去徽州怎么能从通和镇绕到这来，是迷路了吗……”
　　“无论如何，都是我莫忘川的气数未尽，命不该绝。”
　　他仰头哈哈笑，季显石瞪他一眼，悬了半夜的心到这会终于悄然落下，沉沉倚坐在车厢里，长出了一口气。
　　“小季辛苦了。”
　　“还不都是你害得！”
　　“是是。”莫忘川嘿嘿笑，大夫把他的腿包好，下车去另一驾马车。莫忘川立时挪过来，坐到他身边，紧紧拥住。
　　两人头颈贴在一处，一同看着莫翎，他睡得安稳，脸上红晕似乎也渐渐褪了。
　　马车依次出发返徽州，车轮碌碌响动，车身微微颠簸，季显石栽着脑袋也要睡过去。莫忘川搂着他，让他枕着自己肩膊睡。
　　快到徽州城的时候，莫翎自己醒了。
　　他揉着眼睛，看见季显石在莫忘川怀里呼呼大睡，于是问道：“爹爹！小季叔叔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小季叔叔怎么会生你的气，他只会生我的气。”
　　“那小季叔叔会给你当老婆吗？我跟娘亲说过了，我喜欢小季叔叔，我想让你娶他当老婆!”
　　“这个嘛……”
　　莫忘川苦着脸说不出，怀里跟着一动，不由得收紧了两条胳膊勒住他不许跑。
　　季显石被他父子两个吵醒，又听到这一番怪话，叹了一口气，同莫翎说道：“我不想给你爹爹当老婆。”
　　莫翎跟他老爹一样苦了脸，险些就要哭出来。
　　“……不过你爹爹可以给我当老婆。”
　　季显石跟着一句话逗得莫翎破涕为笑，拍手欢呼：“那就让爹爹给小季叔叔当老婆！咱们还是在一块过！爹爹，爹爹，你快嫁给他吧！”
　　“我，我，我……”
　　莫忘川张口结舌，季显石从他怀里挪出来抱着莫翎笑，他凑上去把两个一同抱住，一个喊他老婆，一个喊他新娘子……到后来，也只好跟着他们笑。
　　不论谁嫁谁娶，这两叶浮萍总是聚到一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