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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门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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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到多少年以后,蜉沧都能很清楚地记得、生命里最早的那个“当初”,风是以怎样的姿态和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蜉沧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对“亲人”的概念也很模糊。
亲人?如果是说很亲近的人的话,那么师父和师娘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吧。
哗啦,蜉沧这么想着,小腿一用力,踢起一浪晶莹的水花,在午后的暖光下,泼出四散破碎的白芒,珠玉迸溅。脚掌心感受着汩汩流过的溪水摩挲轻抚的凉意,很是舒服。蜉沧双手向后撑开,轻轻晃着两腿,拨撩着溪流,盘算着等会是不是到对面竹林里去挖点竹笋回去——
现在可是吃嫩笋的最好季节呢。
蜉沧伸手捋顺了披满背部的黑色长发,不顾发梢还湿漉漉地挂淌着水珠,摸出青色的发带,利索地把头发分成两股束高,绑成马尾,发梢随风四散。
蜉沧的发质很好,柔软而有光泽,师母特别喜欢她这头顺滑的黑发,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再没有剪过了,还一直被师母关照要用发酵淘米水混着黑芝麻好生保养。蜉沧虽然起初嫌弃这么长的头发做事很不方便,但在师母的一再坚持下也就妥协了,并且之后师母教会她、如何又快又牢地把长发在两鬓边盘成干净利落的青螺髻,蜉沧也就不再说什么,乖乖地把这比她自己还耀眼的头发好好蓄养起来。
蜉沧拨开垂挡住视线的头发,把系在腰带上的短笛解下来,把按住音孔,吹口送至唇边,丹田下沉,提气,鼓足了再缓缓送出。
清脆的乐声随着潺潺流淌的溪涧琳琅雀跃着,一路倾泻缠绵,向下奔流而去。竹笛是师父自己做的,通身碧翠,长不过一尺,音色清亮动听,蜉沧很喜欢,在她的记忆里,和师父学习笛子是同练扎马步、后空翻那些基本功一同起步的——显然她在前者方面更有天赋一些。
蜉沧是被师父师母云游四方的时候收养的。师父是优秀的武道家,年轻的时候有个有个响彻四方的名号,亮出来能吓趴下一堆人。而如今,两鬓泛白的师父却只是隐姓埋名,在香港一座山脚下的无名小镇和师母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只有蜉沧一个名义上的徒弟,而蜉沧甚至连师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并且,比起徒弟,她更适合“女儿”这个身份。
师父有一身了得的功夫,据说拳法尤其了得,但从来没有教过蜉沧。早些年,除了吹笛的技艺,他只教给过蜉沧最基本的防身招数。蜉沧六岁的时候才开始学习轻功——这点师父倒是格外抓得紧,几乎是到了苛刻的地步。
蜉沧清楚地记得有好几次自己撑不住从屋檐上摔下来几乎废了一条腿,师父也毫不留情地执着柔韧的柳鞭抽打她,并且厉声呵斥让她继续练习。从小就被师母娇惯着的蜉沧也就是那时候吃尽了苦头收敛了性子,变得乖巧而安静了。所幸天生聪颖,悟性又高,身体条件又极为出众,不出两年,蜉沧就已经达到了师父的要求,那之后,师父只叮嘱她要时常锻炼身体别废了一身心血,然后又一甩手说没什么可教的、把她扔给师母继续娇惯着了。
蜉沧把从镇上人的嘴里收集到的只言片语筛选整理,拼凑成一个八九不离十的故事。师父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凭着一身拳脚功夫闯遍了天下,然而年轻气盛的师父却一路上树敌众多,在三十岁的时候,遭遇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创,暗算,围攻,他虽然杀出了一条血路保全了性命,但师母却受到了牵连,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在那之后,师父就抛下一切,带着师母远离那些纷争来到香港,过起了平淡的日子。
师父和师母没有子女,就把捡来的蜉沧当做亲生女儿养着,极尽疼爱。
即便有着一身绝学,师父也不传授她任何,因为师父说她太小太年轻,心浮气躁,而且作为女孩子,那些东西都不适合她,过平静的日子就最好了。而教授她的防身术和轻功,按师父的话说——遇上危险,能稍微摆两招对付过去那就对付过去,要是对付不过去,那就什么也别管,撒开丫子赶紧逃命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古话还是说得有道理的。
蜉沧也不会抱怨什么,给她什么她都接受,要求她做什么她也都照做不误。粗茶淡饭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她觉得这么生活下去就挺好,师父灌输给她那些大道理她一个字没听懂,也一个字都不想懂。
生活,越单纯越好。她这么想。
然而蜉沧怎么也不会想到,九岁那年,明明说一辈子都不会再收徒弟的师父,居然让她莫名其妙多出来个师兄。
蜉沧很惊诧,自己悠扬的笛音竟得到了对面竹林里飘转而出的应和,同样清澈轻盈的笛声,起落有致,与自己的抑扬顿挫浑然一体,融为一支优美的旋律。
乐曲在角音戛然而止。蜉沧站起身,身形前倾,足尖一踮,踏着粼粼微波几步纵跃过溪面,如同一只轻巧的白鹭。纤细白皙的裸足点过岸边茸茸的青草,急速向树林内蹿去,束起的黑发在身后划开翩然的弧线。蜉沧快速地朝着那个动听的声源靠近,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是谁——是谁拿着师父特制的笛子!
多年与竹笛为伴,师父亲手切选的竹管、亲手凿开的音孔,亲手打磨的边角和内壁,和普通的笛子的音色是有着微妙的差别的,这种差别蜉沧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刚才与自己和声的笛音就有这种特质的差别,一定是出自师父的手,但师父和师母现在应该和往常一样,都在山下镇上的茶馆里和左邻右舍喝茶谈天下围棋、怎么会在山上?那么执笛的人又是谁?
穿梭在竹林间,踏过窸窣作响的竹叶,一片翠色之中,倏然有一袭火红色的袍服闯入了蜉沧的眼帘。蜉沧刹住向前的脚步,微喘着调整呼吸,同时抬高自己的视线。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师父做的短笛,上面还标志性地垂着红色流苏——那是师母喜欢编制的花样。执笛的是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透过薄薄的皮肤甚至可以看到暗青色的血管。
蜉沧慢慢抬起眼,清秀的少年露出温润的笑容,凤眼淌泄出羊脂玉都不能媲美的光泽,轻缓温雅的嗓音犹如天籁弥散在风中,随着空气流动灌入蜉沧的耳朵,直直坠落在心里。
“啊,终于见到了呢……
“……蜉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