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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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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湿的右手》
1.得了疑难杂症,似乎是不会要命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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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开春插秧的时候,李有才突然昏倒了。
那时日头正高,他突然脸发红、嘴发白,一头栽进水稻田里,幸好旁边的老邻居把他扶了回家。其实,从去年入冬开始,李有才就发现自己不出汗了。但这点小事何必告诉家里人,大家都知道,庄稼人的小毛病总会自己好的。
李有才是个和气的老好人,不声不响,不引人注意。
这次他晕倒后,全家才有点紧张,仿佛他这么大个人是不知从哪里刚冒出来似的。连在北方打工的女儿也请了假回老家,陪父亲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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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医院的墙上和玻璃上都贴着防流感的海报,黄黄绿绿的。父女二人跟着窸窸窣窣的人群,像旅游打卡一样在医院里前前后后地转。这个景点是血,那个景点是尿,最后再来个器官大合影……
取报告的时候,李有才和女儿守在机器前,看着机器一点一点吐着报告——那些轻轻的、长长的、卷卷的、半透明的纸。俩人凑近去看纸上的数字,有的高有的低,有阴阳还有箭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然后,大大小小的纸们被一股脑儿塞进写着设施简介和办院宗旨的长方形大塑料袋里,彼此紧挨着,也没什么话可说。人和纸张互相看不懂彼此,就和父女俩一样。
终于轮到他了。
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坐在里面招招手,李有才愣了下,连忙弯腰进去,谨慎坐下。医生皱着眉,像批改作业似的一张张翻着报告单。很快翻完了,医生放下那叠纸。李有才紧张地盯着医生的嘴,就像盯着寺庙里的泥塑菩萨,想要医生快说点什么,又怕医生真的开口。
年轻医生慢慢抿了口茶,然后放下搪瓷杯子说:“各项功能正常。血小板浓度偏低,也是在正常范围内,仪器测不出来……不出汗,应该是毛孔堵住了,先开两剂清热解毒的药……如果没有效果,再来找我好了。”
好多李有才听不懂的词,他低头看着病历上肆意生长的缭乱的字,突然觉得眼皮有点沉,仿佛这和他并没有关系似的。他揉揉眼,看向身旁的女儿李霜月。霜月张着嘴,伸长了脖子,专注而茫然地盯着医生的笔尖,似乎想从地狱的语言里得到神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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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很难喝,免费的养生小册子倒是好看的。药吃完了,李有才还是出不了汗。
时间一长,长辈们、大队里的人、邻里乡亲们都知道了他这新奇古怪的小毛病。有事没事的都要来看一眼稀奇,再安慰几句。李有才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是个小病,弄得不下地不上工的,每天呆在屋里,喝水吃饭喂鸡睡觉。他从八岁起就没这么清闲了。
就这样俩月过去了,李有才和媳妇王桂芳都瘦了。李有才是怕吃的东西消耗不了,只敢喝汤汤水水饿瘦的;王桂芳是工作家里两头跑,累瘦的。
王桂芳今年五十五,和李有才同年。
她小学没毕业,却是个手和嘴都闲不住的勤快人。不是在厂子里上班,就是在家里打毛线织围巾。她本想五十五周岁退休的,现在老头子病了,外孙女还小,只能换份工作。
王桂芳的新工作在开发区的电子厂。十几年了,那边一直没什么人,最近倒慢慢活络起来。桂芳就负责在食堂打饭,离家近,报酬又高,还能偷偷带菜回家,再好不过了。
这段日子,桂芳早上烧好白粥,然后骑车到厂子里上班,下午忙完家里地里的活,晚上再戴着老花眼镜,把电子厂那一捆捆红黄蓝绿的电线一根根插进接头里,赚点零碎钱。一天天就这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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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三十年,李有才夫妻俩就李霜月一个女儿,女儿生了外孙女。弟弟李有石也只一个女儿,现在正怀着孕,偷偷查了,也是个外孙女。
不知为啥,村里这两代的男娃娃很少。墙上的宣传口号说是儿子女儿都一样,但乡下女儿是分不到田的,那就不怪大家都觉得儿子好了。谁想自家的田白送给别人呐?只是当年抓得严,生女儿的也只好将就了。
如今,女儿女婿又回了北方打工,留下外孙女给阿公阿婆养着。外孙女梦梦今年刚上小学,从小就跟着阿公阿婆住,平时三个人亲亲热热的,简直像养个小女儿一样。
最近阿公病了,好在不会传染,于是外孙女也可以继续寄存着。家里有好吃的,总是李有才一半,外孙女一半。村里有病人的人家都这样,别人送来营养品和水果,病人舍不得吃,只好都倒进小孩子的肚里,也不知道病的到底是谁。
李有才又跑了几家医院,托人,找关系,找名医,原因查不出来,汗也流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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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突然就热了,天花板上灰绿色的旧电风扇开始慢悠悠转,家里的李有才也躲着太阳转。
李有才住的房子是他结婚时造的,有两层楼高,地面铺着水磨石,里外装着不锈钢的门窗。门口还有个水泥院子,院子前围起来的地里种着一点菜,鸡窝里养着七八只鸡。旁边就是大马路,所以也不好让鸡出来。
李有才是读书识字的人,虽然没什么钱,家里装饰得却颇为讲究。
大堂很高,正门进去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很大的山水画,用框装裱着,表面还有一层玻璃。画两边是白底黑字的对联——“水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字画下是高高窄窄的的仿古红木色长茶几,当年不便宜的。现在茶几上放满了东西,有热菜的微波炉,外孙女的零食玩具,还有李有才的药。
大堂中间是与仿古茶几同款的雕花方桌和四张太师圈椅,椅子又大又重,平时坐起来也不舒服,放着光占地方也可惜,于是上面各堆着几篓腌菜和萝卜干。大堂右边靠墙全是条凳和板凳,有自己家的,有别人家的,人多办事的时候总要用呢,虽然底下都写了主人名字,人多手杂的时候总不免拿混几个,好在大家都是这样,也不会介意。大堂左边靠墙还有个西洋座钟,钟有一人高,很有派头,只是老忘记上发条,所以时间不准。
李有才每天就在这仿古高几上热菜、吃药,听微波炉的声音,听秒针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叮——菜又热好了。
西洋钟的时针分针一转眼又转过了两三个月。李有才变白了,肚子有点突,整个人又瘦又虚的。一米七几的高个儿本就干瘦,现在更瘦成个竹竿子了,走路像鬼在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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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娶媳妇。
乡下地方,一户办喜事儿,附近就都忙起来了。借东西的、出力的、拦路的、要烟的,必须要十二分热闹才好看。李有才是邻居也是亲戚,当然要帮忙的。不仅把自家地方借了出去,人也跟着一起去端菜倒茶的,十分甘心卖力。
傍晚,客人都到齐了。
厨后棚子下的三口大锅一齐上阵,火苗刹时蹿得老高,一碗碗凝固了的猪油被刮了下去,香味飘得到处都是。然后准备好的菜也一盆盆倒下去,一盆盆盛出来,这热烈的烟火气火烫火烫的,让夕阳都逊色了几分。
大厨颠勺,厨娘洗碗,帮忙佬们端菜。一盘接一盘,一盘叠一盘,热烘烘、油花花、红艳艳,十几张桌子很快被占得满满的。乡下人的积蓄不够干什么大事,只好用吃喝来挣些脸面。就好像只要高高兴兴地吃一场,就能召唤出美好的、不一样的明天一样。
小伙子的新娘从城里来,人很精神,能说会道的。她的亲眷们也客气,斯文得都不太肯动筷子。李有才平时话不多,上菜打招呼时却说得又多又顺溜。
“多吃点啊,吃好喝好啊,后面还有几个大菜呢……”他一面笑着劝菜,一面还要留心哪桌酒喝完了、哪桌盘可以收了。久违的这样忙一场,鬼一样的人也要变开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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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敬酒、长辈劝酒、小辈拼酒……每桌的客人都有不同的喧闹,闹了两三个小时,女人们端着大红的洗脚盆过来,拿塑料袋开始打包剩菜,李有才和帮忙佬们才另开一桌。
菜是一样的,只是客人们吃的是喜宴,帮忙佬们吃的是工作餐。而且此时来配合气氛也晚了,于是照例又快又安静地吃完了。
等他们最后这桌也吃完的时候,那边女人们早收拾好了桌面和碗筷。没醉的和半醉的男人们有的结伴去村里的浴室里洗澡,也有的留下来打牌。
打牌很费嗓子,要一面抽烟,一面含糊不清地吆喝着、笑骂着,滚滚的声浪和酒气在发霉掉皮的墙面上撞来撞去,墙角有一盏白色的日光灯在闪啊闪,不太亮的老灯泡被熏得更黑了,烟雾腾腾的老房子一副昏倦倦的模样,让人分不清是哪一天哪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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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才坐在家门外的小板凳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和熟人闲聊。
都是听熟了的故事——谁家生了孩子、谁家老了老人,赚大钱的、有出息的、出事儿的、病的……乡人们总爱聊这些,也只能聊这些。因为别的事儿都不太好说,又因为总要靠这些故事来标记时间,乡村的时间。谁的生在谁的死之后,谁的发达在谁的病之前。仿佛一切都是有前因、有后果、有道理、有循环的。
天上没有月亮,院子里黑漆漆的。李有才捧着一次性纸杯小口啜着热茶,就在家门口,却感觉自己离家、离人群和热闹都那么近,又那么远。桂芳不知道去哪儿串门子了,也许也在聊这些乡间的故事,故事里应该还有自己。
生了怪病后,李有才发觉周围人像是脸上又长出了一层脸,他们对他总是温和的、谦恭的、甚至讨好的,像是怕他提前去阎王殿告状一样。李有才想到七八年前自家老爹刚得病的那会儿,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闹到半夜,喜宴终于散场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场普通的乡间婚礼还带来了另一场不太普通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