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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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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辈分问题是很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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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没太阳,李有才骑着自行车去了街上。他家离街上有两里路,他慢慢地骑,到粮油店门口停好车,才搓手扯衣,小步走了进去。
小伙计在外面看店,老板娘正要出门,她见李有才来了,连忙寒暄几句,让座倒茶了才肯走。老板娘是李有才的表姨,大家常常碰面的。说来村里人大多是相识的,都是满街的亲戚,遍地的熟人。不过,他要来找的那人却不是亲戚熟人之一。
桂芳昨晚听说,新娘的亲戚认识一个老中医,是专治疑难杂症的。而且很巧的是,这老中医先前的一个病人就得了和李有才一模一样的病,也是不出汗,后来就被治好了。
李有才隔着纱门往里张望,只见有四个人围坐在方桌边,都不怎么热络。他要找的那人就在里面。
过了会儿,等里面要茶喝的时候,他才拎着热水瓶进去。赵岳正在发烟,李有才接过扔来的烟,嗅了嗅夹在右耳朵上。一时也没人抽烟,屋子里只泛着一股陈年豆油味儿,酸酸的、有点闷。
李有才一面倒茶,一面打量在座四人。
辈分最高的是娘舅,坐在朝南的上首。“天大地大,娘舅最大”,讲规矩的人家,逢年过节总要先拜娘舅的。其他三个都是同辈,不过同辈人也要讲辈分的,比如赵岳的辈分就低一点。
而赵岳,就是李有才今天要来找的人。
赵岳是城里人,因为娶了村里女人才偶尔回来,所以只能算半个村里人。李有才和他不熟,不过每当说到城里人的时候,和村人们一样,李有才的心里总有点敬仰的酸楚。
城市是办事的地方,城里人是办事的人。所以乡下人总是有事才进城,也总是有事才找城里人。找你介绍学校工作的,寻门路办事儿的,要钱要东西的。不错,是“找”,而不是“求”。仿佛要城里人帮忙不仅天经地义,还是一种恭维。这几年,就连半个城里人的李霜月也渐渐埋怨起村里人了。但大抵是城里人那副趾高气昂的时髦派头,才让乡下人们总想考验考验他们吧。
所以呢,城里人要在村里混下去,要想老了还能回村,就得给村子一直帮忙帮下去。乡下人懒散,却不肯被轻慢。不一定记得你的好,却谁都不是伏低做小的料。伏低做小是城里人的特长,城里人的辈分大抵是这么低下去的吧。
赵岳也一样,每趟回来,总有一圈圈的乡人来请托。好在赵岳为人大方,面面俱到,所以名声不坏,辈分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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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阿舅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坐在左边的孙老四伸手摸了下热烫的玻璃杯,嘟囔道,“好好的喜事儿差点变丧事了!你说当时咋没人拉着他?”
“小耳朵也是,喝了猫尿就敢往高速公路栏杆上撞。”娘舅叹气说,“还带着儿子呢,可怜小孩子了。”
小耳朵也是在座各位的一位亲戚,今年四十多岁,红脸蛋,爱喝酒,矮矮胖胖的。他出生时,耳朵就像老鼠耳朵那么小,才有了“小耳朵”这么个小名,被从小一直叫到大。
“小耳朵没得事,就擦破点皮。”李昆仑说,“小朋友就可怜了。一条腿夹在后座上,还是骨裂。作孽啊!”
小耳朵是昨晚婚宴的客人之一,只是喝得很醉,带着他的儿子提前开车走了。他儿子只有十一二岁,显然是小耳朵本人开的车,也是本人翻的车。
这里乡间的道路是很窄的,路灯又少,也不太亮。那条必经之路一边是稀疏的村落,一边是深深的水库。好在小耳朵是快到高速才出的事,要是大晚上的开进水库里,人肯定没了。就像前几年前邻村的那一家人一样。
赵岳发完了一圈烟,大家点烟,一时没人说话。
“阿舅昨晚喝醉了,没看见。”赵岳吸了口烟说,“昨晚上小耳朵是自己晃到外面开了车走的。大家还以为他去厕所了,谁知道就这么开出去了。”
“小耳朵”这种中年男人的小名用普通话叫来真不顺口,赵岳一句话皱了两次眉头。
“就是啊。”李昆仑连忙应道,“后来他电话也打不通,还是我妹夫开车出去找人的呐。”
李昆仑是个代课老师,妹妹嫁了有钱的城里人,经常开着豪车回来,也算是一家的骄傲了。
孙老四狠抽了两口烟说:“啊,我想起来了。我家老娘回来也说小耳朵要走,她们拉都拉不住。”孙老四是开饭店的,昨晚的大厨和厨娘也是他的手下人,所以更知道些门外面的消息。
小耳朵昨晚在门外摇摇晃晃吵着要走的时候,李有才也听到了一点,只是当时忙着劝菜,没去多留意,现在只好说:“闹哄哄的,都搞不清谁先走了谁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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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最后父子二人只是受了伤,不然让新郎新娘情何以堪,让在座的客人、没拉住小耳朵的老太太们情何以堪。想来昨晚就收到这车祸消息的人们,也是过了一个心惊肉跳又交头接耳的晚上吧。婚礼是在李有才家办的,酒也是在李有才家的桌子椅子上放着的,李有才现在知道这个消息,除了同情和意外之外,内心还觉得有点庆幸、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委屈。
众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拼凑着这场意外的前因,似乎搞明白就能改变后果一样。李有才看他们一个个宿醉后浮肿的脸、疲惫的眼,开口道:“阿舅气色不大好,趁这两天不上工好好休息下啊。”
娘舅点头,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嗯”的一声。
喝完茶,几人凑钱请赵岳回城的时候带给小耳朵媳妇,再买些营养品给小耳朵儿子,这个话题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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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才搭赵岳的车一起去城里医院。
小汽车里开着空调,音响放着邓丽君的歌。赵岳夫妻坐前面,后座是李有才和赵岳的闺女——一个十五六岁的短发小姑娘,她穿着休闲装,手里拿着游戏机在玩。和车里的其他三人相比,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李有才几乎不认识人家,当然也不好去打扰人家。
李有才记得赵岳闺女的小名,但不知道她的大名,于是开口问了下。本人微微转头,表示听到了,但问的不是她,就没有开口。赵岳媳妇在前面回答了,一来二去,李有才知道这小姑娘原来已经上高中了。学习不错、父母又好,将来肯定有出息的。论辈分,也要叫李有才一声阿舅的。
高中啊,李有才也是高中生,是他那时代难得的高中生。弟弟李有石是初中毕业,媳妇王桂芳是小学没毕业。除了女儿霜月是大专,一家人里李有才的学历是最高的了。
“阿哥,听桂芳说你病了啊。”李有才还在想怎么问,赵家媳妇先开口了,“我们赵岳认识个老中医,说是省里的领导都专门来联系他出诊哩。”
“别听她瞎说。”到了收费站,赵岳回头笑道,“什么省里的领导。倒是我认识的几个朋友说那里不错,价钱也不贵,就是看的人多,难预约。”
一直送他到医院门口,赵岳见李有才紧张的样子,又说:“阿哥别担心,早打电话联系过了,郭医生今天下午正好有空。”
“那真是太谢谢了。”李有才诚心感谢道。
和赵家人道过别,李有才拿着名片,走进了面前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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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漆的草绿色墙壁,处处紧闭的门,还有不知道哪里散发出的消毒水味儿。说是医院,倒不如说小诊所来得形象。李有才和一楼的护士说了下,就一路摸到郭医生门口,但门锁住了。
李有才耐心地敲了三下,等了会儿,又敲三下,隔着门说了来由和介绍人,才听得里面悠闲的脚步声。然后门慢慢敞开了一半,李有才挤进去,看眼色找地儿坐下。
每每事到临头,李有才就不慌了。他是个慢性子的人,总觉得没什么好着急的。病久了也习惯了,甚至觉得不出汗也没啥大不了的。狗皮也出不了汗,不还可以伸舌头散热么。再说,天转眼要凉了,那就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了。
这样看,这病还有点像感冒发烧似的,看季节发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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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诊室里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看来五十左右,头发乌黑但稀稀疏疏的,皮肤白得有一层油光,笑眯眯的,没什么皱纹,似乎很亲切。
医生坐下,李有才忙递过病例,问道:“郭医生,您看我这是得了什么病啊,能治好么?”
“还不好说。”郭医生慢条斯理地看了一会儿才回答,“前几年有个病例和你一样,大概半年就治好了。”
很快,诊疗结束了。
医患间的对话总那么几句,李有才这几个月在医院进出频繁,记忆中总像断断续续的,加起来只看了一次病一样。
中药和西药不一样,总是一大包一大包的,李有才轻轻提在手里,有种满载而归的感觉。哦,还要找砂锅熬的,家里的砂锅不知道还好不好用。对了,听说郭医生也是本村人呢,不知辈分排在哪里。坐公交回村的路上,李有才乱乱想着,要是病好了,他就该找个工作去。人闲下来总爱胡想八想的。
又一转眼,公交车开到了自家门口。村子在高速公路旁边,李有才的家在公交站台旁,真是方便。
“啊呀!”他下车后才想起来,“自行车忘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