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好东西》花儿兔三跳

34、争吵

　　肃灭在院中等候许久，这才冒昧叩门。门开，两人对视那瞬，眼底仍藏寒芒。

　　他退后两步，绣着云头曲水纹的袖口轻扬，挥出个结界。

　　千秋尔踏入。

　　“祈福大典不想去了？”他平直开口。

　　千秋尔不答。

　　他背对她，亦不回头，冷冽的琥珀瞳仁半垂，盯着墙角下，摇曳月色的花：“三十余警告，二十余小过，两桩大过...”

　　顿了顿，“不，今晚出手伤凡尘人，又一大过。”

　　“那就不去咯。”千秋尔踩着他尾音开腔，语调无谓，摸摸指甲，脚踢碎石。

　　本是无意踢动，谁知那石子滴溜溜转动，一个腾飞，撞上前方人的脚踝。

　　磕嗒。

　　再落地。

　　风过，寂寂无声。

　　但空气紧绷，风雨欲来的窒闷。

　　千秋尔倏然掀眼。

　　因这窒息，是眼前人在散发澎湃如海的灵力，滔天威压倾轧而来。

　　“肃灭！”她低喝。

　　皎皎如月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冷白长指轻抬，勾起先前那粒不乖巧的石子，碾碎，挥袖，粉尘散荡。

　　他转身，俊目冷郁，步步走近时寒冽出声：“不去大典，好，那我陪你练习的百年就此作废，但。”

　　他站定她身前，一字一句道，“再有五小过，你便要被送冥界，再有三大过，你将被贬下凡，清楚吗。”

　　这人再生气，也是语调平平，只每个字淬冷笃定。

　　“难道我今晚不该出手吗？！”千秋尔怒目而视，不退反进，前跨一步。

　　二人原就离得极近，这一下，更是鼻息交互，呼吸缠绕，她的发甚至随风拂他下颌。

　　细细的，有阵属于她的清香。

　　肃灭缓缓站直，微仰脸，无声吐息了下，退后两步，语气四平八稳：“此事确为恶劣，但你身居天宫，不可插手凡尘。”

　　“你可为这姑娘报官，哪怕暗助擒拿恶人，就是不该...”他垂下眼，直直凝视她，“出手伤人。”

　　“谢谢你的好意。”千秋尔别过头，冲他潦草一拱手，“那便记过吧，我若不出手，心口恶气难消。”

　　肃灭闭了闭眼，徐徐吐出一口长气，温声道：“我并非苛责，而是提醒，毕竟你也曾说，往日梦寐以求飞升天宫，你是在意此处的，不是吗？”

　　“是！是！我当然在意！”千秋尔笑眯眯点头，话锋一转，“但我在意的人事，从来是我拿放它，而非它限制我。”

　　肃灭微怔。

　　她继续道：“我来天宫，因我需天宫的祥瑞之气滋养，从而修炼再上天外天，但天宫囚我，困我，限制我，我是半点忍不得。”

　　“——贬下天宫？那就贬好了，反正修为到境界，我自会再升上来！”

　　肃灭眉心跳了又跳，伸出食指朝向地面，骨节透白，根根分明，重重点了两下：

　　“被贬即是罪仙，会剥夺天资，你先前仰赖天资飞升尚且不易，怎么如今能说出这番轻巧话？”

　　言罢，深深看她一眼，似叹似怨，“不分轻重，任性妄为。”

　　“轻重？”千秋尔哼笑，袖起双手摇头晃脑，“我的世界从不分轻重大小，每件事，都同等重要。”

　　“——也同等，无所谓。”

　　最后三字轻飘飘，却重锤人心。

　　肃灭瞳色极沉，神情凝重骇人，眼角却有细微泪光。

　　她说甚么。

　　她到底要如何，这般言辞爽利，毫不在乎，简直将旁人的心戳了血洞。

　　“姐姐...”

　　四目相对的剑拔弩张中，一声轻柔的呼喊自后响起。

　　千秋尔回身。

　　花儿青丝披散，探出门的小脸苍白，焦急地左右张望。

　　这结界隔绝了视线与听感。

　　千秋尔转身欲走，却一头结实地撞上结界，她手捂额头，怒目回望——

　　结界是随主人心意的，可想而知，是他不愿让她离去。

　　他毫不回避她的怒气，凝视着她，琥珀瞳仁清凛，吐字沉稳：“乐尽，难道天宫...”

　　却又戛然而止。

　　轻挥衣袖，解开结界。

　　“姐姐！”花儿瞧见她，立刻扑入怀。

　　千秋尔俯首抱住女孩，拥她进屋。

　　花儿倚在她臂弯里，跨过门槛时，回望了眼。

　　月色下，男子长身独立，白璧无瑕，相貌清绝，眼神...却那么落寞。

　　吱呀。

　　房门闭合。

　　肃灭抬了抬下颌，这才低语：“没有让你留恋的吗。”

　　她今日所言，虽是在争执中，但以他对她的了解，这绝非气话。

　　他轻轻笑了笑。

　　原来，她天性里那股热火的欢脱，从另种角度看，亦是凉薄。

　　-

　　“姐姐，你与神仙哥哥吵架了？”

　　花儿躺入被窝，轻扯千秋尔袖口问。

　　“神仙...”千秋尔怔了怔，扁嘴，“你是说那呆子啊。”

　　“姐姐莫要因我与哥哥置气。”花儿认认真真瞧着她，“神仙哥哥很在意姐姐，是好人。”

　　“放心啦，我们一直都很好。”千秋尔毫不在意这点小争吵，弯弯眼角笑回。

　　瞧她神色不假，花儿轻呼一口气，放了心。

　　她这模样让千秋尔更是心怜，歪头抱紧了她。

　　“姐姐的家在哪儿？”花儿抬手回抱，舒服地眯起眼。

　　“啾鸣海。”

　　“海啊...那定然很美吧。”

　　两人絮絮闲聊，千秋尔全程怀抱她，脑中思来想去。

　　她这趟下凡的文书，明日到期，但花儿呢，花儿该怎么办。

　　虽说人各有缘法命运，但花儿还是孩子，她理应得到更多照拂。

　　但只是受人照拂必然不行...

　　“花儿，”千秋尔开口，“你想修行吗？”

　　“修行？”花儿望向她，眼眸明净。

　　“嗯！”千秋尔握住她的手，颔首，“踏上修行，从此自保。”

　　花儿瞳仁轻缓亮起，却又暗下去，低眉，捏紧被沿：“花儿可以吗...”

　　“当然！”千秋尔毫不迟疑，手心抚上她发顶，“我看你有灵根，不过灵窍开得少了些，经脉中灵息稍显不畅...”

　　她顿了下，食指摸过鼻尖，“我...我找人帮你引气就好。”

　　这类资质平平之人，踏入修行前，若得前辈引气，灵息短时便能流通十二经脉，达成初阶洗髓伐骨之效。

　　而这引气的前辈境界愈高，效果愈好，更甚者，意外多开两个灵窍也不是没有。

　　但千秋尔为妖族，且修行之法过于草莽，连带她的灵息都有种霸道之气，不似肃灭那般纯正清和。

　　是以，她不适合当花儿的引气人。

　　再者，千秋尔向来抱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朴素念头，相中肃灭这仙人，觉着对花儿十分好。

　　“等我哦。”千秋尔拍拍花儿的小脸，转身出门。

　　行至门口，千秋尔抓抓额角，睫毛急促颤动数下，老脸有些发红。

　　这...才将人气了个好歹，出口就找人办事。

　　千秋尔原地做了俩笑脸，确认嘴角弧度不僵硬，拉开门——

　　漫天月华倾泻而来，男人背影清隽，饶是今晚这忙乱一遭，仍衣不染尘，鬓发齐整，如圭如璋站在那，一派仙人之姿。

　　听闻身后动静，男人侧目，眉眼笼月，吐字极清：“我有个想法。”

　　他竟也是那般想的，与千秋尔不谋而合。

　　“我们心有灵犀啊，肃灭！”千秋尔喜出望外，一下跳到他身前，抓住人胳膊，眉开眼笑。

　　他浓黑睫毛半垂，凉凉淡淡的目光落向她的脸，仿若翩然雪片。

　　千秋尔松开手，挠挠脸哂笑。

　　她到底是把人气着了的。

　　肃灭不置一词，兀自走向屋，蓦然顿步，迟疑了下，问：“她现在能接受男子进去吗。”

　　千秋尔追上前，颔首：“可以，我在旁就可以。”

　　他仍是面无表情。

　　-

　　替花儿引气事毕，肃灭先出了屋，由千秋尔安抚小姑娘初入修行的纷杂心绪。

　　到花儿睡下了，千秋尔才悄然出屋。

　　狭窄院内，那怀珠韫玉的天上仙，坐条长凳，面朝墙角。

　　许是心境有变，千秋尔竟瞧出两三分哀怨。

　　她咬唇笑了笑，从后扑过去，直咧咧将肘压人肩上，口吻还算亲昵：“对不起啊，肃灭，方才对你说话大声了点。”

　　他被她莽扑得微倾身子，但肩膀只一颤，便又坐直，闻言侧首，淡淡睨她。

　　月色里，她倚在他肩头，饱满水盈的瞳仁中只有欢喜笑意。

　　与他的侧影。

　　肃灭别过头。

　　“肃灭，肃灭。”千秋尔点他脸颊，挠他手臂，活像个叨扰坐定僧的妖女，左右盘旋，最后揪着人耳廓，朝里吐息，气音绵绵，“肃灭莫不是从此都不理我了？”

　　他身体僵了下，退远了些。

　　片刻后，盯着没她的那一边，闷声道：“你说不去祈福大典了。”

　　自她飞升天宫，两人这百年来几乎形影不离，想在大典那天并肩祈福、赐福，是以每日他与她温书、修炼，可。

　　她今日竟说出这话。

　　千秋尔伸手，温软手心托住男子下颌，将他脸转过来，望了望那双纯粹至极的杏眼，她低头，蹭下他额心。

　　“对不起，肃灭...我，再不说这种气话了。”

　　他喉结滑动了下，发出低微而急促的一声呜咽。

　　千秋尔捕捉到那点异样，微歪头，黑亮的眸子温柔凝向他：“告诉我，你难过了吗？”

　　他瞳仁微垂，不语。

　　“告诉我。”她侧过脸，追随他偏移的目光。

　　肃灭想起两人往日的争吵，她不喜他否认情绪。

　　于是，这执法殿的冷面执事，眉头微皱，一丝不苟的脸泛起细小涟漪，对视近在咫尺的姑娘，低声道：“难过了...”

　　“太好了！”千秋尔大喜。

　　肃灭愕然抬眼。

　　千秋尔捂嘴，瞳仁滴溜溜：“哦不，我绝非幸灾乐祸。”她踏上前，屁股一歪，与他并肩坐着，“我是欢喜肃灭又与我表达心绪啦。”

　　她抱住他手臂，晃了晃，嘿嘿笑，“又是从前的呆子肃灭啦。”

　　他轻提唇角，手心翻转，拿出六包收入纳物虚空的炒杏仁：“一天了。”

　　千秋尔眨眨眼，更紧地抱住他：“还是你，还是你！”

　　月色清寒，两人背影并肩，一如此前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