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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后的河中破碎的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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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心的目光仔细地逡巡过一个个族人:“鱼乐,是你将他们带上来的吧。”
被念到名字的男子瑟瑟发抖,阿拣仰头看他,耐心道:“真言蛊培育不易,念在多年旧情,你还是自己招供了吧。”
鱼乐供述道,他只是天真地相信了山下一位小姐的谎言,她说自己愿抛家舍业投奔虚月山,只是父亲忧心,不愿她远嫁,于是鱼乐就带着一位脸庞圆润的和善中年人走了最轻便的路引到了山脚。
莲心又觉疲累,懒得应付,只说不用给她留午膳。
代掌虚月山俗务的阿拣做主将鱼乐驱逐出了虚月山。
剩下的族人们配合地将这些并不属于苗疆的外来匪帮扔下山崖,她仅着罗袜箕踞坐在藤编跪垫上,遥望中堂洒着露珠的观世音,煮了一团茶饼。
薛荔在梦中惊醒。
二十年前,圣上元配贤昭先皇后艰难诞下二皇子,苦苦支撑月余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陛下哀恸欲绝,不顾朝臣世家反对,在二皇子年仅一岁时将其立为皇储,同宿同食恍如寻常父子,为他提前备好太子三师,奈何太子福薄,尚未度过五岁生辰就与世长辞了。
薛荔常想,如果能以其他皇子的性命替太子,想必皇帝会求之不得吧。他回忆着梦中皇帝忌惮且怨恨的眼神,心中又是一冷。
六皇子自暴自弃地接受了庄仲符算好的良辰吉日,原本在途中也没停下的经史子集自然是没心情阅读了。
转而变成了在院中独坐看梨树,一看就是一天。
偶尔腹中饥饿,也无心饮食,只一味喝着桃花酿。
他的精气神一日差似一日,甚至夏衡派来的谋臣都因六皇子放浪形骸而背弃他离去。
高内监也摇摇头叹圣上薄情,拢共就十几个皇子,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这样折辱六皇子让他以病弱之躯去冒险。
没瞧见,现在只有博谷居士还愿意提点六皇子几句么,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
薛荔倒没他人眼中的那样脆弱,为了掩饰自己逐渐强健的体魄,他时常暗示南方的水土养人,言必称圣上深谋远虑,自从自请前往江南,他的沉疴都仿佛轻了几分。
其实他有什么病?不过是自胎里就被下毒,所以看似羸弱罢了。
幸好薛荔自幼习武,纵然不能快意江湖,但是比起常人还是略强些的。
待到十月初一,天气晴好,薛荔身着玄色胡服,脚蹬月白凌云靴,英姿飒爽地从阳县登山。
他提前造势,邑县阳县两地百姓奔走相告,纷纷欢送六皇子为君父肝脑涂地。
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言六皇子薛荔实为天下第一孝子贤孙,胎中不足弱不禁风,也愿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荔看着夹道欢送的百姓,心想他安插在民间的棋子还挺好用,也不枉他折腾这么一遭了。
他在黑色锦缎下穿了厚实的夹袄,膝盖肘间也都仔细关照过。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强颜欢笑与民同乐,憔悴的神色又为六皇子博得了赤忱忠心、爱民如子的声誉。
他想,自己果然是欺世盗名、好大喜功之徒,可惜,今生大约是不会改了。
薛荔辰时中从阳县驿站动身,一路民众太过热情,巳时正才到达虚月山山脚。
山壁仿佛被神仙直直劈过,几近找不到攀缘借力点,河流绕虚月山而过,因这面山峰实在险峻,连桥都未曾修。
他一次次忍下快要出口的唾骂,沉着眼吟诵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借助临时搭的一根圆木过了河,在远处百姓们的敬佩目光中开始徒手登山。
“不成功便成仁。”薛荔突然觉得可笑,他一介皇子,却未敢肆意开怀过,为他人的目光而活,为外祖家而活,讨好着并不喜欢自己的父皇,祈望他能多照料几分在后宫浮沉的柔顺怯懦的母妃……
好像自从七岁那年偶然发觉自己并非天生病弱,而是被人暗害开始,他就从未敢展露过一份胆气。
胸口挂着满月时外祖在护国寺求来的长命锁,他想,他薛荔这一生,也算是不负众望、兄友弟恭了。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暗箭伤人,接到了命他以身涉险的圣旨。
阳光愈发灼热了,萧瑟秋风和秋日烈阳,竟都能伤人。
远远围观的百姓也感动极了,寻常看到的武林高手强登虚月山,都是足尖轻点,像鹤一般穿云而过,这六皇子不过凡胎,据说身体还很是羸弱,为父求医、徒手攀缘,又怎能不让人动容呢。
偶尔也有人腹诽天子过于无情,但无人言说。
爬到午时,已有百姓泪流满面,大抵是想起了自家孩童。
午后烈阳消失不见,薛荔还未曾松一口气,却见乌云压顶。
他不由长叹:天要亡我!
一刻钟后暴雨倾盆,在山脚注视六皇子的亲卫抹着眼前雨帘,不由为他悬着一颗心。
沈枞南恨不得以身替之,有住得近的百姓回家拿好伞递给他,他摇头拒绝,为薛荔而忧心。
未时中,薛荔已爬至半山。
他不停默念“行百里者半九十”,却逐渐脱力,抓住的石头也逐渐松动,碎石不断。
他上不得,下不来。
直至力竭声嘶坠落崖底,他聊胜于无的轻功终于发挥作用,用尽最后一点意识坠入了河边,耳边仿佛还听得见内监尖利的嗓音喊着“皇子!”如杜鹃泣血般,让人觉得聒噪得紧。
怕什么?坠落的那一刻薛荔苦中作乐地想,要是死不了,就能活下来。他抱头屈腿,纵身跃进湍急的河流。
沈枞南带领亲卫及百姓一路搜寻,奈何暴雨如注,众人声声凄婉,无人回应。
多年后有人想起,都无法释怀那黑色身影如纸般轻巧落下的姿态。
遍寻不得,百姓们怀着忧思回家吃晚饭了,众人添油加醋将自己亲眼所见六皇子坠崖的悲壮描述得淋漓尽致。
沈枞南熬红了一双眼,只寻到六皇子绣着云纹的玄色锦缎胡服。
也不知是谁先传的,渐渐地,邑县阳县的传闻就变成了六皇子为圣上冒死登山,尸骨无存,仿佛亲见他脑浆迸裂惨不忍睹。
小溪潺潺流过,虚月山夜来垂钓的阿拣嫌弃地皱眉:“我钓上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雨后的河流常常会有小鱼跃出水面换气,她一时兴起月夜垂钓,一竿子甩出去,却遇阻不能前探。
阿拣嫌弃又好奇地用鱼竿拨拉,把喝了一肚子水的薛荔拨到了岸边。薛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水流冲击得不成样,整个人就像一个易碎的瓷瓶装了一兜子碎豆腐渣,他用内力迫使水流从口鼻耳涌出。
“哈哈哈哈,好狼狈哦。”继听到少女银铃般的声音问“这是什么奇怪东西”之后,他听到的属于她的第二句话也不中听。
薛荔用尽最后一点余力整理一下仪容,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外衫已然随波逐流离他而去。他努力睁开疲惫的眼:“救我,求你了,我可以帮你达成任何事。”
本想在听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就安心地躺倒。但是却听到清脆的回答:“我才不要。”更可怕的是,他是这样挣扎着睁眼,但是眼前却依旧是深深浅浅的空洞的黑。
少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无法视物的他听着声音,甚至能想象出长长的鱼竿拖在沙石地上的画面。
有点生气,但是也就是一点,薛荔心想,寄希望于他人本就不靠谱。他缓慢挪动到岸上,任由河水浸泡他已然被泡胀的丝棉内袍的衣角。
站在树冠上的阿拣不由偷笑,虽然不知道不久前才下山的少年是怎样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又是缘何才坠入河中,但是虚月山是她家,上次那样轻而易举就送他们下山,现在不过一旬,就又来叨扰了。
偶尔疲于应付心怀鬼胎的上山之人时,她曾想,要是能让打搅虚月山安宁之人后悔自己曾经存在过就好了,但是眼前这个,好像不用使什么手段,就已然半死不活了。
山谷回音实在优越,此刻此起彼伏的笑声在山中连绵不绝,纵然是清透的声音,也莫名有些瘆人。
垂死病中惊坐起的薛荔仔细地辨识着声音的来源。
一个身披鹅黄轻纱的女子,在月下足尖轻点。
真是让人诗兴大发的画面,要是此时唯一的观众不是个瞎子而且受了内伤想吐血就更好了。
薛荔幼时早慧,后来干脆养成了内敛的性子,勉强将满腔的城府隐藏在少年持重的表象下。也许应该庆幸他看不见,毕竟阿拣的目光是那样地兴致勃勃,她向来随性肆意,灵机一动想出个整人法子就更是迫不及待。
曾决定过要惩治擅闯虚月山的人,但是总是忍不住一下就用蛊虫终结居心叵测者,至于进退有礼的,又不得不谨遵圣女教诲和善以待,刚好,今天有个屡教不改但是也算不上太坏的伤者,而她毒术正处瓶颈,全因缺少活人做傀儡药人而苦思不得寸进……
几个腾挪拿来药箱,阿拣笑盈盈俯身。
少女皮肤莹润如玉,她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边抽出银针。
薛荔一时不察,已然是三支银针。
还没来得及发难,他竟骤然察觉身体一轻。
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