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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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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远方长空啼过不知何种鸟禽的低鸣,深秋十月的风掠过长街的灯火星罗,携起阵阵枯叶,抖落一地萧索。
这逆徒闯江湖可真不是时候。镜流伫立于屋脊,双眸如一道冷月霜华投向远方的罗州烟火,听闻身后窸窣响动开口道:“我已退隐十余年,你们还能第一时间找到我,那些老东西在江湖上的密探真是又多了。若是叫我回去,免开尊口。”
“大人,此行前来是有关二十年前之事。”身后树影的掩映下,一人屈膝行礼道。
“二十年前那场动乱?如今那处已是华原之外的蛮夷之地,除了蛮夷就是他们的奴隶走狗,还有什么好提起的。”
“不,前日从密探得知,当年并非无人生还,如若那幸存的人还活着,恐怕早已潜入了七州某处,”那人顿了一下道,“飞光大人也知晓,那地方出来的人身上会留下什么吧。”
镜流的神色明显严肃起来,冷言道:“这天下茫茫,何处寻此人,剑盟那边可有线索。”
“大人可知,十年前突然在江湖上声名大噪的......”那人一字一顿道:
“魁偃阁。”
罗州某处客栈内,应星手托着下颌看对面一人一猫围着肉菜大快朵颐,越看越觉得这白毛小子和那白猫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说有什么分别,也就是他左眼角那颗泪痣了。
少年正是骨架抽得最快的时候,又不必端着将门公子的架子,吃相颇有豪迈侠气,若非应星以还未及冠为由不叫他碰,那盅酒也想尝尝咸淡。
“你出门闯江湖,就带了这么些东西出来?”应星转着筷子,将他的行头上下打量一番。一把名剑,一个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的包裹还有一只白猫,怎么看都只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书中侠客都是这般。”
武侠小说害人啊,应星无奈地扶额:“能打的家伙都带了,想过生计问题没有,你这是要当游侠还是进深山里当野人?”
景元目光转移挠了下脸。其实他并非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怀里揣着的玉饰找个典当行就能至少一个月不愁吃穿用度,只是......他抬头看了一眼应星,想寻个机会与面前这高人同路罢了,直觉告诉他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前些日子他也发觉没了身份地位在这世间行走不过是浅识些皮毛,伴随高人左右兴许才能接触到真正的江湖。
而应星眼中,此刻就是个做了错事窘惭交加的小孩偷偷瞄了自己一眼,本就不想说教什么,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书中没写过权贵子弟出门在外,都会借身份之便衣食无忧吗?”
景元笑道:“此言差矣。常言道,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更何况我可不想别人因我姓景而虚与委蛇,我不该看见的,那不就看不到了。”
当应星神色认真,刚看出面前这猫崽子有些将门雄狮的感觉了,猫耳朵便随着一个卖乖的笑容晃了下,恢复了先前的油嘴滑舌:“不过,同是江湖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不是还有应星哥嘛——”
“少扯,谁和你是沦落人,我答应了吗?”应星拿筷子敲了一下这猫头。
“我初出茅庐没什么经验,才要向见多识广的应星哥虚心讨教啊。”景元捂着脑袋。
应星抽了下嘴角,从见着这小子开始就没在他身上看见“虚心”这俩字。
他暗忖着,到底是将军府的人,最好少些交集为妙,于是起身道:“行了,饭也吃完了,这孽缘姑且也算结了,就此别过。”
景元自然是不想什么有缘再相见,但确实想不出什么办法能留住应星哥,正要悻然作别,却见应星在和店小二说些订房的事,那小二摇摇头说满房了。
应星颇为懊恼,这么大晚上还能去何处再找家客栈,却见一个脑袋猫猫祟祟地凑到他的视线里,好巧不巧,景元刚靠过来,就有对夫妇从客栈二楼走下要退间双人房。景元见状抬头冲他眯眼笑:“巧了,应星哥我也没地方住,要不凑合凑合?”
“喵——”咪咪趴在他肩头帮腔。
应星无奈扶额,这小子吃住都要赖上自己了是吧,薅羊毛也不带逮着一个人薅的。
他更加确信自己和这猫崽子有孽缘,就是那店小二赔笑补充道:只有一张床。
“你和我八字是不是犯冲?”向来不信什么算命卜卦的应星看着他一脸满足地挼着咪咪,感觉自己早些年积劳落下的胃病都要犯了,怎么天公不作美,就甩不开这小子了呢。
“缘都到这份上了,不是八字相合吗?我都把家底透个干净,应星哥你也得表示表示吧。”
“是你自己透的?”应星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
“行,那我猜谜也不逊色,”景元点着下巴想了想,“哥你是从朱州来,又如此善识兵器细节,想来也是会锻造的,八成是御造司的人。”
“我们朱州是条狗都会打兵器。”应星哼一声。
景元抽了一下眉毛:“但若非接触过,如何认得七天将神武?总不能这七把兵器造出来,先要展出供人参观吧。”
见应星不作声,景元笑着将那把剑拿在手里:“这剑柄上分明有个精雕细琢的景字,你却先从制式看出来,若非打造它的朱州神匠,怎会对这点如此敏锐。”
应星不置可否地抱臂:“执着于猜我身份有何好处,我不收徒。”
景元属实被他这股傲气惹得有些恼了:“谁说要拜你为师,我自有师父。”
“我知道,你师承前百剑盟盟主镜流,”应星指尖敲了下手臂,“奉劝一句,以后少用她那剑法,在内行人眼里,你除名字以外基本上爆了个干净。白日里那贼人大抵就是冲着你包里东西来的,如果猜的不错,是镜流的吧。”
景元挠了下头,怪不得前几日总会被一些来路不明的人缠上,而且还是自从他初次出手为一名行商女子解围后。他想不通:“那群人是哪来的,盯着我这些剑法有什么意义。”
“独门秘籍,飞光,你可知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应星挑了下眉,“你在家里是掌中宝吗?镜流连飞光都肯传授于你。”
“偷拿的,还是本无字经。”景元自知理亏地吐了下舌头,真不愧是师父,那秘籍上只画了飞光的起势,傻子都能照着模样摆造型,那帮贼人就算费尽心力抢了去也要当场气吐血吧。
真是比进了景府的贼都能偷,应星想,若是他徒弟这小子得天天屁股开花。
“江湖上都这样吗,游窜着这么多觊觎我师父秘籍的人?”
“镜流隐退多年,哪有这么多人有闲心寻觅一本书,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眼下正是江湖最动荡,门派势力最纷乱之时,”应星垂眸道,“为了一柄剑,玄霄幽冥。传言乃是世间最强神兵,劈日斩月,剑法高手持此剑可如虎添翼,天下无敌。”
“哦!”景元听得双眼放光,“那应星哥也是为了此剑而来的吗?”
“嗯......采风。”应星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后说道。
景元心生一计:“应星哥若是连七将神武都造的出来,想必也能仿那剑再造一柄?然后狸猫换太子,叫那些人哄抢个赝品吧。”
“少胡言乱语!”应星神色严肃厉声斥道。景元头回见他面上有如此愠色,自知大抵是触了逆鳞,识趣地赔了个不是。
已是人定时分,应星消了气就打发景元早些休息,自己反而点了油灯,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出神。景元本想问应星在看什么,却见他凝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于是未作言语只是随他视线看过去,却不知那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单调和死寂还有什么——今夜无月,连星辰都黯淡无光。
夜空没什么好看的,他自然就盯着应星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赏一个人,借那昏然朦胧的灯光,顺着微翘的长睫,直挺的鼻梁,一直描摹到一双薄唇,收到颈项落成个工笔美人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总角之岁的少年也不例外,他心口油然而生一种感觉,赏心悦目不足言表,说是倾心爱慕则又过了,恰如无名轻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粼澜,再要寻迹时转而又不得见了。
突然应星长叹一口气,侧头正对上他那双明眸,蹙眉斥道:“你大晚上不睡觉看什么?”
“看你。”景元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好看”二字了。
“闲的你,还要我哄你睡觉是不是?”
“应星哥会哄吗?”景元期待地眨眨眼睛。
“想得美,睡觉,不然我就把你当剑锤。”应星亮了一下拳头,好几天没打铁正好手痒。
景元佯作害怕地将头缩进被子里,实则当然是装睡,这高人真是处处都散发着神秘感,将他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果然过了少顷,传来一声扇动翅膀的声音,景元悄悄扒开一条缝看过去,却见一只飞鸽停在应星手上。那飞鸽扑扇下翅膀他才看清,这分明是机巧做的!
应星从它腿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张字条,蹙眉淡淡扫了一眼,便将其扔在了灯火上。
“应星哥?那是机巧飞鸽吗,好像真的一样!”景元一骨碌爬起凑过来啧啧叹奇。
应星被他吓一跳却没有回答,抓起那飞鸽,五指皆在用力仿佛要将其捏碎一般,他咬下唇,随手拧了几下扔给景元:“你若喜欢,拿去玩吧。”
“欸!此话当真!”景元欣喜万分地接住它,“应星哥真要送我吗?送出去了可不能反悔。”
“反悔什么,一个传讯工具而已,我刚重置了它的所有指令,当个玩具也好,”应星躺回床上去,“时候不早了,睡觉。”
“这飞鸽是应星哥自己做的吗?”
“是。”
“那我可要珍藏起来了,和那一包袱的宝贝放一块儿。”
应星露出个不易觉察的浅笑:“随便你。”
他背过身,看那张字条已近乎被火舌吞噬殆尽,正欲抬手将灯熄灭,却见一只飞蛾围着光亮打转,不经意间便扑入那残骸的微弱火焰里,在余烬上垂死挣扎,很快便与其同葬于灯火之中。
应星伸在半空的手顿住了,飞蛾在那一瞬得到了光与热,而他又能得到什么。
终究还是熄灭了那盏灯,突然沉坠的黑暗让他起了一阵毛骨悚然,身侧的少年却睡熟了,很没有睡相地往他这边挤,他叹了口气把景元蹬开的被子盖回去,把他伸过来的胳膊往外推了推。
前路未卜,他不信命运既定,那便走一步看一步,而且遇上这小子也冥冥之中感到自己的命数可以改写。他睡意涌上,模糊地想着也沉入了梦乡。
窗外的树上,一个黑影立于枝头,待客栈最后一个房间的光亮消失,闪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