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穿锦衣》华灯璀璨

9、第 9 章

　　小院朱阑几曲，重城画鼓三通。更看微月转光风。
　　归去香云入梦。
　　翠袖争浮大白，皂罗半插斜红。灯花零落酒花秾。
　　妙语一时飞动。 ——《西江月》苏轼

　　拥着细布棉被坐起身，天光斜照入牖窗。

　　桐油苎麻窗纸薄韧透亮，白松木书案上，铺陈着她在读的两本书，耳畔依稀有和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感觉周遭是好久没有过的自然净静，如同回到了清凉山上。

　　露申自小随女冠丹霞子上山，在清凉山丹霞宫中生活了将近十个年头。因只是记名弟子，师父并不怎么约束，任由她如后山上的小竹般随意生长。

　　幸喜丹霞宫有座藏书阁，她很快适应了那样的日子。

　　每日便是坐书案前读书习字，倚老松下看书，竹林中边走边诵，在晨鸟啁啾中读“空山新雨后”，在夏虫低鸣中看“清泉石上流”。

　　照着《芝草图》《菌谱》找蘑菇竹荪，清凉山中共找出来三十七种不同的菌菇，一字排开，有的丑而美味，有的艳丽而剧毒，还有的介于中间。

　　寻了《花草图鉴》，采野花野草做药茶制香包，小心提防着各色昆虫上身或进屋，在素纸上涂描见过的每一只色彩艳丽或单调的鸟儿，熟练避开蛇与兽……偶与师父师姐交流，更多地是独来独往，独自清净地长大。

　　只是随年龄渐增，读书间隙，她开始望着山下发呆，想要做些什么的心思，如野火燎原，一日重过一日。

　　忽有天，师父说她想下山便下山去好了，便卷了瘪瘪的一只小包袱，让她走。她其时并未考虑太清楚要否下山。

　　想要做的事，源于早已模糊掉的一段幼时记忆。只念想着要找一个重要的人，那人是谁，是什么身份，生什么样子，有何特征，她全无所知。

　　一度她曾怀疑，师父给自己喝过符水，让她忘掉了一段对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但师父说这是无稽之谈，记忆如同河流，不可能随意截掉其中一段。

　　感觉根本无从下手。

　　她也想进红尘看看。但幼时那些记忆，让她害怕生人，害怕各种计划外突发的事，还害怕陌生人散发的恶意与太过殷勤的善意，她根本分辨不清。

　　那日抹完眼泪，她还是绝然地走了。沿官道步行好些时日，鞋磨破实在不想再动，为自己卜上一卦，不意外地是“凶”。却也决定跟随大商队混入小镇，在青林县先落下脚。

　　至于为何是“混”，因为她下山以后才知晓，山下还有种东西叫户贴与路引，什么也拿不出来的人自然归为“黑户”。当时真想大喊一声：师父害我。

　　市井有市井的可爱，红尘滚滚，扑面而来，烟火气十足。对于那份热闹，她只在书里读过，向往过，害怕里夹杂一丝丝新鲜，兴奋，新奇。

　　只可惜过了热乎劲以后，于露申来说，有些过于吵闹了。以至于除了读书还酷爱睡觉的她，常常被晨间那些个馄饨、豆花儿、鳝面、状元饼、油条、粢饭糕……困扰。更不用说街坊邻里婚丧嫁娶这等大事带来的耳畔轰鸣。

　　露申揉揉眼睛，冷不丁一个小家伙扑进怀里。她搂着毛茸茸的身子，顺手捏捏那家伙的脖子，它便傲娇地“喵喵”几声。

　　露申便举起它的爪子笑念，“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这大概是我最爱的日子了。你呢懒梦？”

　　懒梦山人是师父的爱猫，当时不知怎么钻进了她的包袱，待她打开包袱时，它还在里面呼呼大睡，而她已离清凉山十几里远……只好托人给师父捎了字条，卷着这位大师姐浪迹民间了。

　　若论“懒”这一修为，每日睡足八九个时辰的懒梦，自是在丹霞宫排第一的，第二是她师父丹霞子，师姐们评选出来说露申可排到第三。

　　但露申是不服气地，她明明每日都有很努力地学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在师姐们眼里确实是——无用。

　　“大师姐”是尺玉霄飞练，生得雪团儿一般，那金银鸳鸯眼圆润水灵，好不可爱。可大师姐不好养活，“问渠何似朱门里，日饱鱼餐睡锦茵”？

　　露申自己，可以买一份点心吃整日，懒梦却要日日吃鱼吃鱼吃鱼……只吃鱼。所以她的市井日常，除了睡觉，读书，吃饭，寻人，还得赚钱养猫。

　　因她还有些不适应茶楼酒肆里喧闹的人群，又必得出门找灵光，日常便爱上去书楼书坊逛逛。

　　翻翻书，看看画，听书生们斗斗嘴，还挺有意思，某日忽然赚钱的灵光一闪，便开始默生僻书出来，卖给书楼换钱。

　　谁能想到，这营生会引来那样的一个“戳包儿”乌龙呢？

　　露申揉揉懒梦小脑袋，对上蓝金眼珠儿里委屈巴巴小眼神，这才想起，大师姐的鱼是不是又吃完了。从前她都是拿了宽裕的钱，托钱大妞买菜的时候帮忙带几条鱼回来，如今……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些时日，钱婶子遇见她时眼神的躲闪，钱大妞收下她送的添妆簪子时那些欲言又止，二妞三妞四妞们不再肯要她给的蜜饯……只她总沉浸在自己的书里，并无关心过她们的异样。

　　算了不想了。如今身为大师姐身边第一得力丫鬟，她得抬头挺胸，咳，没胸就算了，赶紧去给自家师姐张罗吃的。

　　“我与狸奴不出门”，只能是美好愿想啊。

　　露申不情愿地起身，打了水草草洗漱，用她笨拙的手为自己梳了差不多能见人的头，换了出门衣裳，数了数匣子里的余钱，这才磨磨蹭蹭地出门。

　　锁上门沿巷子没走几步，便见邻家花婆婆的大门吱呀开一道缝，几双眼睛便藏在那窄窄一道门缝后，也不知偌大几人的身子，如何能堆叠在那小小方寸之间。

　　露申感觉不妙，想退回去，又记起大师姐的眼神，硬着头皮小心贴墙根前行。钱家紧闭的门豁然打开，一盆脏水泼过来，还好她离得远躲得快，甩甩鞋子，露申假装面不改色继续朝前走。

　　“原还当是个好的，不男不女的小蹄子，年纪小小便学着勾人，想汉子想疯了……”钱婶大嗓门骂道。

　　“娘，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你还做什么人？脸都让你丢尽了，老娘要是你，找块豆腐撞死得了！你瞅瞅你，连个毛都不齐的丫头也比不过，还有什么脸面跟我这儿杵着说要做人！”

　　“娘，你别说了，家下还有弟弟妹妹们在呢！”

　　“我呸，一窝子七个赔钱货！洗衣洗破布，做饭饭糊锅，一窝子都比不过人家一个小浪蹄子！”

　　“快看看看，这就是白家那丫头！原还当是个小子哩。”

　　“这模样儿怪标致，怪道举人老爷要来娶！谁说那举人眼瞎来的？”

　　“人都说弄错了，你们还围着叨叨啥，滚滚滚，干活去！”

　　“说什么家人出去做生意，留她自个儿看家，我看这丫头哪有什么家人，就是个克父克母孤寡的命！还不知成天关着门做什么勾当？”

　　“您少说两句行不行，人家宗老爷已经格外开恩了，咱还要闹到去见官不成?”

　　“你个骚货，满嘴宗老爷长宗老爷短的，人来了又走了，屁都放不出来一个！你说你，哪点不如那毛丫头，我看就不如她那小嘴儿甜眼睛会勾人，你俩成日粘一处，也不跟人学学？！”

　　街坊邻居明里暗里注目指点下，露申脚下越走越快，面上的热越腾越高，心中难堪极了。

　　过往她认识的人，也不是没骂过难听的话，但体面人总讲究个指桑骂槐，借物喻人，你若装傻不接，对手便如空拳打棉花。

　　到了市井里，才发现还有另一种鲜活的骂街，犹如武林高手出招，针针见血，刀刀扎心，例无虚发，躲都躲不过。那刀子有朝一日扎自己身上，真真不好受。

　　忽想起幼时，她也是不会躲闪的，母亲又不爱理她，常常被祖母婶婶、姐姐妹妹们的话气哭，躲在僻静处一个人哭。

　　有次祖母庆寿，府里来了位大哥哥，他们都喜他敬他，众星拱月般地捧着他。

　　他见她在那山房角落，独自走过来。她呆呆地仰头看他，他好高啊，仰着头也看不清他的脸，他却蹲下拿帕子为她擦眼泪，告诉她全都不是她的错。

　　他说，“你若常在她们身边，听到难听的话会哭；若你站在这竹青山房上，便听不见她们讲什么了；若站得很高很高，便只会觉得她们不过是脚下一处微不足道的景物罢了。”

　　她任由那大哥哥为她抹泪，呆呆地说，“玫儿想要站得很高很高，比山还要高，哥哥带玫儿去山顶罢。”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玫儿还太小了啊！若想站得很高，先读书吧，读很多书，将来长大就能站在高处……见到那些奇伟瑰丽世所罕见的风景，其他都是渺茫微尘，……尽可付之一笑……”

　　露申拿袖摆蹭蹭眼角，忽地便勾起唇角笑出来。

　　哪怕世人都污蔑她轻视她嘲笑她，又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她知道，世上还有人同她一样——信她。如此足矣。

　　飞快走出秀水巷，朝菜市方向转身。猛地与人撞个满怀。

　　她忙退后几步垂头抱歉，耳中听到“啧啧”两声，漱玉流泉般的嗓音，有一点点熟悉，扫眼便见此人是昨日酒楼里见过的，姓金的什么小千户。

　　心忽地咚咚咚跳得急促，她不敢细瞧此人，复又退后好几步。

　　“瞧眼圈儿都红了，真是可怜见的。”

　　什么眼神，她明明在笑啊。露申置若罔闻地行礼，“大人安好，失礼了见谅。小女有事先告退。”

　　又行一礼，匆忙转身朝反向小跑。

　　“哎哎，你不想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不想！”露申头也不回。

　　“没好奇心的孩子真不可爱。”金铉在后面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