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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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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卢葳果然毫无自觉地追问。
“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表重重险阻和陷阱。水流接连不断地来,险而又险。”凌霄自行解道。
本朝从上到下崇道重易,凡读书人读四书五经,《易经》乃五经之首,科举入学必考科目自不必说。
时人尤爱占卜,便连市井中人抓只鸡,也会用鸡即将奔跑的方向来为自己问个卜,更不用说姑娘们正月十六以旧历纸‘结羊肠’卜姻缘,男子以鸡骨羊骨卜前程……
“那我再重掷一回铜板罢,定能扔个反面出来。”卢葳摩拳擦掌。
这嫌卦象不好还能推倒重来?毫无敬畏之心卜卦还有用?露申用看白痴的眼光扫过卢葳,无奈地说,“公子,上水下水合为坎。倒过来不还是上水下水吗?”
“啊?是哦,这水啊水的绕晕我了,莫非真要把湖翻过来筛一遍?”卢葳挠头。
露申又扫了眼卢葳,收起细竹枝,犹豫地说,“那个,凌公子,可否冒昧地问您几个问题,嗯,如有僭越的话……”
“问吧。”凌霄对露申温和地点头,不知是给神乐宫面子还是单纯因为露申无害的脸。
“就是,嗯,凌公子你心悦绛仙姑娘吗?”
“心悦?何种心悦?”
露申摇头,想了想道,“或许,想要与她相伴偕老那样的?”
凌霄俊秀的面上浮起哂然一笑,“我有未婚妻,她非自由身,谈何婚娶?‘林下风姿,云外歌声,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我与绛仙言谈投机,诗词相合,不过是些金风玉露罢了。”
“那绛仙对公子是何心意呢,是非卿不嫁,还是仅与公子性情相交?”
凌霄迟疑着摇了摇头,“仅是相交罢。”
“如此,公子为何还定要执意寻蒋姑娘下落?”
凌霄张了张口,却未说出话来。
他是官场得意的青年俊才,金声玉质富贵风流的佳公子。五彩琉璃灯柔和的光线包裹着他,手中握着温润白玉杯,腰带嵌龙眼大的明珠,杯中酒百金难求……
露申不知道那位绛仙姑娘是何等堆金叠玉的风采,他们于重重锦绣绫罗中的相遇,能否在奢靡的浮华中找寻到一点真情实意?
她只是忽生起一点点凉薄感,不由直言道,“绛仙姑娘若果逃离那等风月场,公子应为她高兴。绛仙姑娘若遭遇不测,公子寻到她也于事无补,毕竟官府都不愿管的事,公子何必如此动用人力物力,执着寻她下落呢。公子只当绛仙姑娘独自远行,想来数年后,时光已淡执念俱消。公子偶尔携妻儿园中漫步,遇见一阵风一丛露,想起伊人,轻笑一声叹一句,便已胜却人间无数……如此不好么?”
隔间里,青年男子忽怔住。握盏之手久久停于半空。他没想到玫儿会在此,更没想到,记忆里那样一个粉妆玉琢冰姿雪魄的小女孩儿,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番话,未尝不是在讲给她自己,或是他听呢?
凌霄饮尽杯中酒,慢慢说道,“我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儿,朝夕承欢膝下。她老人家为我受先生打手板而垂泪,因我犯错向父亲百般遮掩,又转而教我如何明辨是非。临终之际,祖母手中捏着一颗糖,我最爱的琥珀桃仁糖……
“而作为最疼爱的孙儿,夜半惊梦,本可以去看她,去救她,却教奶娘与母亲哄住,又辗转入睡,我原本可以令她老人家不必受那锥心之苦……
“还有我的先生,那夜,我本该夤夜前去示警,但我父亲拦住,害怕那些内卫的酷戾手段……”
凌霄字梦符,字乃游方道人所赐。盖因幼时尝于梦中见祖母捧心呼痛,晨间醒来奔至祖母院子,却见祖母已逝,太医诊为心悸猝亡。后又有过三两次此类梦境,无不应验。他母亲因之甚感不安,寻了一位高人来测八字,那道人画了一道符于他梦中烧化,此后便再无此类凶险梦境,直到此次。
“我也猜到,绛仙八成已遭遇不测,……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有一线希望在。这点希望,是她冥冥中向我求助,是她对我的信赖,亦是我们间的珍贵情分。此次不比从前,我出仕做官有了些能力,总该尽心而为的。”
露申凝视凌霄微有醉意的脸,雾霭沉沉的眼,忽而明白,原来他执意找寻蒋绛仙下落,非关风月,与情爱沾不了多点边。而只是源于对年幼时身边人与事无力掌控的不甘与抱憾。
此刻这点外露情绪,无损他的俊秀,反令他有些深刻起来。
露申好似迷惑又迷茫。每个陌生人于她来说,都如一团浓雾深绕,又像激流丛生的河。
她好象能看见,那些水流接连不断地来,险而又险。也许她还能细微地感觉出,他们即将步入险滩,可她也发现,他们总是自愿选择如此为之。有人称那为——命。
道家讲“命运”。所谓运,是裹挟人向前的洪流,是天下大势;所谓命,是水流接连不断地来,个人必得做出的一个个抉择。
悲哀的是,当是时,谁也不知晓,自己或随意或慎重做出的决定,究竟是有惊无险还是重要转折,或是从此命运急流直下……
除了旁观她能做什么呢?她也同样受“命运”这水流支配着啊。
露申甩开杂乱思绪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绛仙姑娘之事到此为止,公子会和睦顺遂富贵荣华,而找到绛仙,如卦象所示不吉,或许会给公子带来一连串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不好的影响……如此,公子还愿意继续寻绛仙吗?公子将来思及此,会为此刻决断感到后悔吗?”
凌霄略一踌躇,继而确定地道,“以后如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朝唯想尽力尔。”
“我懂了,”露申凝眉细思道,“坎为水上水。如果公子得到的暗示没错,极热恍若火灼……如果那嬷嬷讲的话是真话,除了湖水井水,我想到还有一种水,或许更符合当前情形……”
“冰!”金铉笃定地接话,狭长眸中光芒一闪而过。
“是。世人皆知烈焰足以焚身焚心,其实冰又未尝不可呢?徒手摸冰,第一触感不是冷而是烫的……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人于受冻几刻后,四肢血少,脑中血多,会出现错觉,面红如醉酒,误感到体热难耐,甚至有些人还会因此脱衣……”
金铉展眉,旋即对下属道,“小镜园主人豪富,想必会从北地运冰,冬日藏冰于窖。此时仲春,冰窖不会开启不受人注目,是藏人的绝佳地方。你们再去探探。”
属下领命而去。
凌霄眸光晶亮地望向露申。
露申飞快地转头避开,心头涌起莫名的欠疚。凌公子想必还心存一丝侥幸,殊不知生灵不像死肉可在窖中保鲜,试问活人在冰里能坚持多久呢,当体温下降到意识失常,差不多便是弥留于世了吧。
凌霄执着地要寻人,或许得到的是最坏的那种结果。他想要掌控自己的事,殊不知有许多事,原就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中……
露申想起临下山时,师父对她说,“你想下山可以,想做些什么事也行。只是,师父望你,将那事当作一件事来做,而非一个必完成不可的目标。”
“为何?”她不懂二者间有何区别。
“这事或成执念,说不得哪天便忽然实现了,或是永实现不了,你会感到生命的虚无、荒唐、可笑,怀疑自己的意义。”
“那我该怎样做?”
“用心。”
露申摇头表示不懂。
“洁净精微,是我们道家所求的。那非是房间一尘不染餐具干净整洁,我们本就在尘土中间呼吸生存,如何求得一尘不染?不过是指心里万缘放下杂念不起的感受罢了。明白了吗?”
露申仍旧摇头。
“人们想要吃美味的山珍,穿华贵的衣裳,为何?”
露申还是不懂。在某些方面,她确是愚笨,也难怪师父只是记名师父,从来不传她真本事。
“……你就记着,山里也好,俗世里也好,每日活得认认真真高高兴兴罢。如此以外,再去做你想做的事。”
“是。”
露申揉了揉眼角,目光不自觉地向下,蓦地对上小婢女荔奴睁得大大的眼睛。她与她差不多年岁,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此际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灰。
生命最后那刻,她在想什么,会觉得她来不及绽开的生命虚无、荒唐、可笑么?背叛会让她感到苦痛的吗?死在喜欢的人怀里,会否有一丝宽慰?
可那人分明对她视如草芥呢。
露申轻叹口气,指着荔奴腰上悬挂的缠枝纹镂空银球说,“我感觉那香熏球有问题。”
卢葳如一只猫儿般凑过去,又好奇又不敢伸爪子拨弄,“有毒?”
“不,闻着里面有种香料叫蓝桉钟,性寒,原可治胃痛,但那种独特味道,嗅着容易刺激心神,心神紧张,易引发腹痛。”
卢葳好似失望,吁了口气。
“她近日身子不便,心神紧张会加重她的不适,令她腹痛难忍。”
“是啊,这丫头方才说过了。证明没说谎。”
“这样的话,这香熏球没准就成催命符了。”
“这又是为何?”卢葳问。三双眼睛齐齐看过来。
“小丫鬟腹痛难忍又必须听令当差,说不得会饮下红糖姜枣水这类的东西。喝了发现不管用,就会多多地喝。香囊球里另有种香料,乃是云南一类特殊竹子所寄生昆虫的排泄物,那物有类麝但更清雅些的异香,但与滚烫的红糖水相克,量大必成虎狼之毒,要人性命。”
“这,这可真是,机关算尽很高明啊,”卢葳瞠目,继而皱眉不解,“为何腹痛要喝红糖姜枣水?不该看大夫吗?”另两人也怀着相似疑问望着露申。
露申噎住。她要如何跟几位青少年男子解释——葵水?
她自己还未被造访过呢,只有书本和师姐处得来的些许知识罢了。咳一声道,“总之,单验香球验不出毒来,两厢混合起来便有毒,荔奴有没有喝许多红糖水,教仵作或是大夫来验证吧。”
金铉道,“贴身佩戴之物设毒……如此说来,澹波楼里还有不少故事呐。”
露申又补充道,“竹笋与红糖相克,医书都有载,稥竹虫却是本极偏门的书里提到的,我师父是道家真人,极擅调香,因而我才见过。如此,我倒觉得那设毒之人,好似也颇擅香道。”
绛仙还没找着,又出些这种事,凌霄直觉头痛,使劲揉了揉额角。
露申对着他说,“这小婢女方才说,她是为凌公子背叛了绛仙姑娘。她是贴身侍候的,想必也该是最早发现绛仙姑娘被掉包的人。或许有人对她许了什么与公子相关的好处,故而她才隐瞒下来,为凶犯争得了要紧的几个时辰。”
金铉看向凌霄似笑非笑,“金某公务在身,是没功夫再细查了,凌兄若有兴趣的话,不妨深挖一挖。不过嘛,脂粉堆里处处都是温柔陷阱,凌兄可千万当心,别失足成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