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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八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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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伯的丧事一切从简,来的亲朋人数比不上他生前任何一场宴会,苏戈也来了,在灵前行礼,对她说节哀顺变,雪裳还礼道谢,一瞬间有演戏的感觉,其实她已经演了好几年,六国饭店翩翩起舞,那真是一个华丽的开场,现在该是落幕的时候了。
嘉卉哭得哀哀的,要靠在承楹身上才能站住。嘉禾只是呆滞地望着他的金鱼。承楹和雪裳说,要带嘉卉去上海,雪裳哦了一声,她知道,他们不过是知会她一声。嘉卉走后没多久,嘉禾就病倒了,来势汹汹,折腾了好几天,总算退了烧,望着雪裳的眼光迷迷茫茫,“你也会走吗?”雪裳摇头,他似乎笑了一下,雪裳拍拍他的手,微笑:“你别乱想,好好休息。”他合上眼睡了,雪裳站在病床边,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继续做他的母亲。
事情并没有结束,这天她从东安市场回来,就被两个穿军装的人拦住,“方太太,我们将军想和您谈谈。”雪裳没有很吃惊,或许在履伯把钥匙交给她时,她就料想到这一幕,下一个该轮到她了。
马将军的态度很客气,客气得仿佛雪裳真是一位贵客,雪裳垂首敛眉,“什么保险箱、股份,我不知道。这都是生意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神情怯怯,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妇人,他们也拿她没办法。雪裳暗自庆幸,到了家里才呆住,方家仿佛遭遇了洪荒大劫,屋子里一片狠藉,丫环仆妇都受了惊吓,向她形容刚才那些大兵的凶悍,雪裳走到内室,情形更糟,箱子抽屉全部翻开,被褥也被掀在地上,她的身子簌簌发起抖来,难道这世上有不咬人的老虎么?履伯尚且不免,何况她一个小女子呢?
可是怎么能甘心?她这些年千辛万苦,难道是为了那些丘八筹饷吗?
忽然听到门外一声凄厉的喊叫:“太太,不好了,少爷——”
雪裳奔出去,老刘面无人色,颤声道:“少爷跳井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后园,花草被践踏得面目全非,触目只见翻倒的鱼缸,翻白的金鱼,眼儿媚、珠帘卷,还有五彩结同心,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嘉禾的世界彻底毁了,他怎么能忍受这些?这扰扰尘世,永远不会有世外桃源。听差把他的身体从井里捞上来,青白冰冷,一同他爱若性命的那些金鱼,雪裳眼前一片模糊,坐倒在地,这一刹那只想把身体蜷缩到鱼缸里。
死的死,走得走,偌大的方家只剩下雪裳一个人,她也住不下去了,遣散了婢仆,准备离开,马将军的人早就守在门口,态度仍然客气,但是不容拒绝。这次换了一位副官盘问,他开门见山,“方太太,我们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是不会放你走的。希望你考虑清楚,同我们合作。”雪裳知道这次不会善罢了,动了动唇,还是不能甘心,为履伯、为嘉禾,更为自己,到第三天上,副官没有来,另换了一个粗蛮汉子,开口就道:“老子耐性不好,你给个痛快话,不要自己讨苦头吃。”
雪裳只闭目不言,那汉子一把抓住她肩头,“他妈的哑巴了吗?”雪裳哪里受过这些,全身像散架了一般,立时涕泪交流,那汉子倒笑了,“这小娘们,真是水做的。”粗手粗脚去勾雪裳下巴,“姓方的倒好福气。”凑近雪裳嘿嘿笑,“你再嘴硬,我就叫手下这十来个兄弟挨着排都当一回方议长——”雪裳只觉得全身血都要要凝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猛地挣开他,就往对面墙上撞过去……
意识恢复时,头痛欲裂,记得似乎曾被人扯了一把,没有撞实,但还是痛得厉害,皱着眉头睁开眼,恍惚看见一个人坐在床边,那人扶着她坐起来,问她觉得怎么样。
雪裳扶了扶额头,仔细看过去,竟是苏戈,疑惑道:“这是哪里?你怎么来的?” 苏戈不回答,凝视了她两秒,笑说:“你还真是舍命不舍财。”雪裳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静静道:“我只是想赌一把。”
苏戈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劝她不要再纠缠履伯,她就说过要赌一把,这女人真是赌徒性格,什么都可以拿来押到赌桌上,名誉、青春、乃至性命,他低低笑了一声,“这次我跟你庄。”她想要问清楚,他却轻嘘了一声,这时门被推开,先前那个副官走了进来,向苏戈含笑说:“不知道连小姐是苏先生的未婚妻,这真是一场误会。”
雪裳只疑耳朵听错了,看苏戈时,他却不与她对视,只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垂下头,不再开口。却听苏戈笑道:“好说,不知者不罪么?伯父最近为了组阁的事,休息得不是很好,我也不愿拿这些私事去烦他老人家。不过结婚的时候,还是要请他老人家做主婚人的,到时马将军和张副官也要赏光啊。”
那副官笑说一定一定。马将军还要指望苏总长组阁,雪裳又宁死不开口,与其再逼出一条人命,倒不如把面子卖给苏家。
雪裳只觉得混沌沌的,头痛得越发厉害了。
这一关算是闯过,雪裳在医院住了两个来月,苏戈经常来探病,做足未婚夫的样子。马将军是聪明人,话是不能随口说说就算的,他这算是雪中送炭,还是趁人之危,雪裳也分不清楚,或者这两者原也不太好分。
她图他的庇护,他图她的财,大概也有她的人,不过能不能图到手,就看他的本事了。如果男女间是一场战争,他不会比履伯更难对付。好在汪克明逃走了,汪家失了势,容绮那边已经不成问题。
雪裳出院后,两人在香山旅馆请亲戚朋友吃了一顿饭,就算是办了婚礼,少不得有人背后闲言碎语,笑雪裳水性杨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名声不能保住她的财产性命,但眼前这个男人可以。她对上他的目光,一瞬间彼此心照。”
汽车回城时,赶上学生在闹游行,道路被堵住,密密匝匝,到处是青春,大把的青春轰轰烈烈烧着,有警察维持轶序,双方争执冲撞。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朗然和月瑜,一时间只觉得恍惚,如果没有认识履伯,她此刻说不定也站在他们中间,高举着条幅,喊着激烈的口号,然而现在车内车外却隔出两个世界,他们还留在青年,她则急急忙忙奔向中年。
苏戈也向窗外看了一眼,笑着说了一句:“傻孩子们。”雪裳收回视线,“美国花旗和英国汇丰,有不少履伯的化名存款,你想想办法取出来。”苏戈揽着她,半阖着眼低头笑,“真当我无所不能呢。好歹是新婚头一天,说这些好煞风景。”
呼吸温热,胸膛坚实——这是年轻俊伟男子的身体,青春两敌,女貌郎才,可惜如花美眷的唱片坏了轨道,怎样听起来都要煞风景,咿咿呀呀,带了几分凄凉寒伧——有个女孩子站在石驸马大街街头,汽车泼喇泼喇急开过,溅了她一裙子的泥浆。
这一裙子的泥浆,怕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