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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拜入衡山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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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山城外的荒地里,是一片乱葬岗,寻常百姓家中有人去世,多半便是薄棺一副草草埋了,葬在此处,有些甚至连块木牌都没有。
莫问潇坐在一处新坟前,虽然换了干净衣服,身上的伤还是隐隐沁出血迹。那坟上没有名字,不过数日,已有青青草茎生发出来。
像这样的无名坟墓,在如今的乱世,整个中华大地遍地都是。普通人的一生便是这样,活着的时候轻如鸿毛,死了之后也不过是被命运收割的野草。
他神色悲戚,轻轻说道:“老伯伯,我……对不住你。”
“他一介老农身患重病,为了任务而死,家中妻女从此温饱无忧,也是死得其所。”
不知何时,那新坟后已站了一个黑衣人,雨早已停了,他仍穿着蓑衣斗笠,看不清面容。
莫问潇神情微变,但没有答话。
“你入衡山派虽有些波折,但也算顺利,”黑衣人继续道,“能不能最终完成任务,之后便全凭你的造化了。”
“莫问潇!你果然在这里!”忽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女子高呼,莫问潇一转身,见正是顾言湘往这边行来。
“不要让我失望。”风中隐隐留下几个字,那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
莫问潇正要起身,顾言湘抬手按在他肩头,让他继续坐着:“你一身是伤,现在少动为妙。”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新坟:“急着告慰家人么?”
莫问潇点头:“四川去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我爹无奈带着我们辗转千里逃难,途中染上痨病,如今我好不容易得入衡山派,他却已经……”
“那你娘……”
“抵达衡山城的前夕,病重死在了湘西地界。也是痨病。”
“难怪当时那地痞提及她,你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非要他道歉。”顾言湘心下感慨,“我呢,从小便未曾见过娘亲,细究起来,可能比少年丧母还好一点。至少从未拥有过,便遑论失去。”
“她是……”莫问潇沉默片刻,好奇问道。
“我父母是师姐弟关系,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念及死去的娘亲,顾言湘的语气也有些沉重,“但多年无子,三十六岁才怀上我,不幸难产而死。”
“听师叔说,娘亲去世之后,爹爹性情大变,原本要夫妻一起重振衡山派的雄心壮志,从此一蹶不振。”
“没想到顾掌门威仪凛凛,也是用情至深之人。”
顾言湘苦笑一声:“其实我能理解,却不认同。死者已矣,生者沉湎于悲伤痛苦之中,对方若泉下有知,也不会赞同。我娘虽因生我而死,但我不会有半分自怜自愧,相反,我要带着我娘的那一份,放肆挥洒,快意人生,方才不算辜负她做出的牺牲。”
莫问潇知道她其实是在暗示劝慰自己,心里一暖:“谢谢顾姐姐。”
顾言湘微微一笑:“说点高兴的。你得改口叫师傅了。”
“什么?”莫问潇一愣。
“爹爹已经发话,让你拜我为师,待你伤好之后,便正式举行仪式。”顾言湘笑道,见少年表情僵硬,“怎么,不愿意?衡山派大小姐的首徒,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不是……”莫问潇神色微惊,“我本以为,我应该是你师弟才对。”
“理应如此,但衡山派一向规矩没那么森严,我比你大,你又全无基础,教你还是绰绰有余,”顾言湘不明所以,“难道你嫌弃师傅?”
“没有,不敢。”莫问潇望向远方,山间云层滚滚,雷云密布。他说不清是因为没有成为顾千山的弟子,还是自己做了顾言湘的徒弟。
“别担心,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这里有些我收藏的断续膏,你先好好养伤。”顾言湘并未察觉到不妥,“我走了。”
“多谢……顾姐姐。”她说完便转身离去,剩下莫问潇捧着那黑梨花木盒子,呆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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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黄道吉日,宜动土、嫁娶、收徒。
五岳剑派的同僚观摩完拔萃大会后,便相继告辞回程。这些日子,顾言湘来了三四次,每次只是送药寒暄。莫问潇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搬出了衡山别院,住进了衡山派嫡系弟子的院中。
一大早起来,便有人前来送了新的衣服鞋袜,一水的青白配色,与其他弟子无异。莫问潇将脸洗净,换上弟子服,出门被隔间的弟子见了,好一声赞:“果然是人靠衣装啊。”
“师叔早。”莫问潇既然拜了顾言湘为师,辈分在衡山派弟子中是独一份的小,其他人都是他师伯,唯有这个名叫杨青疏的弟子,与他年纪相仿,关系交好。
之前左冷禅说顾言湘不是第一次捡人回衡山,说的便是这位。他当年也是在衡山地界流落乞讨,被顾言湘见了心生怜悯,带回来拜了江狄为师。
“都说了没人处便不用叫师叔,硬生生把人叫老了,恼人得很。”杨青疏笑道,“我敢打包票,你那个师傅顾言湘,肯定也不愿意你成天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
是么?莫问潇微微一愣,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两人别过,杨青疏去练早功,莫问潇独自向山顶流云堂行去。毕竟是衡山派大小姐首次收徒,上下还是重视得很,早早便将山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还摆了些迎春花,黄黄嫩嫩的竞相开得灿烂。
年纪轻轻便开始开山收徒,顾言湘心情大好,今日难得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山间多雨,她选了一件银色织锦暗纹斗篷,内里露出白色半臂短衫,衣缘上缀着正红绸缎的滚边,红色本就衬血气,更兼一头青丝如瀑,令她看起来一副与年纪相符的少女娇俏,与往日的随意放浪大相径庭。
“湘湘,你打扮起来,可愈发像岑儿了。”顾千山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由感慨道。
顾言湘随爹爹坐在上首,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便见莫问潇出现在了流云堂的门口。他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那身平平无奇的弟子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出些不凡的气质来。
“见过顾掌门,见过……顾姐姐。”莫问潇进门行礼道。
“伤可都好了?”顾千山问道。
“回掌门,已好了大半了,如今行动无碍。”
顾千山见吉时已到,便点点头示意开始。顾言湘起身来,接过身边弟子递上的香。
她领着莫问潇到中堂的衡山派立派祖师和历代掌门牌位前,两人一起跪下。她在烛火上点燃了香,分给莫问潇三支,两人拜了一拜。
按照传统标准流程,接下来便该是顾言湘落座,弟子向师傅行三拜九叩大礼,而后敬茶。
顾言湘向来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坐下后便满不在乎地挥手道:“今次也没有入门大师兄引领,所以后面的能免则免,既在我门下,我这儿便没有那么多规矩。”
旁边侍立的弟子们面面相觑,顾千山沉吟道:“对祖师爷和历代掌门的尊重是必要的,后面的流程既然你是师傅,由你做主。”
顾言湘这般不走寻常路的性子,与她爹的宽容宠溺是分不开的。
于是莫问潇便只是躬身行礼,口中说道:“川东人氏莫问潇,自愿拜衡山派第十二代弟子顾言湘为师,此后听从师傅教诲,潜心学艺,不辱师门。”
说完他单膝跪地,将早已写好的拜师帖呈给顾言湘,后者伸手接过去,随意便放在旁边案上。
莫问潇接过旁边弟子递上的衡山云雾茶,依然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师傅喝茶。”
顾言湘见这小孩仍是规规矩矩,面色恭敬,难得见他这副乖顺模样,不免发笑:“好了。起来吧。”
“礼——成——”旁边弟子宣读道。
莫问潇站起身来,神色又恢复了平常模样,顾言湘从案上拿出一本深蓝封面的书,递给他:“从今天起,你便开始修习衡山派内功。”
莫问潇心下诧异,接过来一看,果然跟之前那本完全不同。
顾言湘笑道:“这才是真正的衡山派内功心法。只是以你那三天时间,想参透第一页都来不及。你手里已有的那本,是我专门写的。”
莫问潇心下一震,难怪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有空便研读那本心法,却总觉细究起来过于浅显,还常有旁逸斜出之笔。
“师傅……姐姐用心良苦。”他忙低头道谢。
顾言湘噗嗤一笑:“这是什么称呼?”
他认认真真将早上杨青疏那番话转述了一遍。
“青疏这孩子,总是有些惊人之语,不愧是江狄教出来的弟子。”顾千山也难得笑道。
“爹爹,你就随他去吧。”顾言湘端了半天架子,早觉得累得慌,顺手挽住了顾千山的胳膊,“我衡山派人少,本就不如那些大派规矩森严,师祖当年不也是如此么?你倒总是一本正经的,我看啊,师叔才像是继承了师祖的遗风呢。”
“胡说,你就是一天到晚跟着你那没个正形的师叔,才把你带成了这副性子,我还没找他算账呢,”顾千山摆手道,“你说说,你那衡山五神剑练了多久了?可参透了没有?”
莫问潇听到这五个字,神色微变,心中便是一凛。
“难得今日可是我开山收徒的大喜日子,可别提这么扫兴的事。”顾言湘站起身来,“按照惯例,收徒之后先得宴请师门,不过你既是首徒,只得委屈你先跟我大喝一场去。走。”
“去哪?”
“衡山城啊,回雁楼我可是好久没去了,想念得紧。”顾言湘已经跃出门去,少女的笑容在暮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爹爹我先走啦。”
“师……师祖,弟子先告辞了。”莫问潇行礼道。
“快走快走,别误了饭点的好时辰!”刚出得门来,少女便拉住他的手一路飞奔下山去。似乎在她心里,方才收徒的吉时都没有现在吃饭的时辰重要。
莫问潇环顾四周山色,从此以后,自己便算是衡山弟子了么?指尖少女的手触感温凉,提醒着他,这一切并不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