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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要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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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箭射穿了那个匈奴男孩的后心,他倒在地上,鲜血不住流淌,染红了砂土。
城下观望的人群里响起了几句响亮的匈奴语,然后又猛地沉默下来。原先不愿意离开的匈奴人忽然主动离开了人群,脚步沉重地朝望南城的反方向离开。
他们离开时每个人都回头看了眼城墙上拿着长弓的沐阳,眼底是不遮掩的厌恶和责备。
一边一言不发的孙兴茂忽然开口道:“公主可知刚刚那几句匈奴语是什么意思?”
沐阳茫然摇头,脸色有点难看。
“他们说,要打仗了。”说罢孙兴茂头也不回地下了城墙,整个人看起来更苍老了几分。
沐阳看着远去的匈奴人的背影,浅浅叹了口气:“来人,开城门放百姓进来。”
她心思有些沉重,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她小时候,每个人都告诉她匈奴人是我族死敌,两方必有一战,不死不休。她不愿看着这以无数先辈鲜血才守下来的,用来防守蛮夷的边关要塞被匈奴人玷污,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边城的和平才是百姓所真正期盼的。
一边的沐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的,姐姐。”
沐阳看着她浅笑了笑。沐潇总是懂她心中所想,总是能理解她的难处,甚至能轻易接受她的无情和残忍。
远方的天际线扬起尘土,一批人马朝着望南城这边飞驰。
为首那人也是一身黝黑的皮肤,踏着低矮却飞快的马。身上是粗布的单薄衣服,短辫子,腰间别着弯刀。
他一直跑到望南城下,还没停稳就飞身下马,两步跑到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男孩身边。跟着他的人也都围了过来,三五个精瘦的匈奴男子围着那个男孩小小的尸体,言语激烈地说了一阵沐阳听不懂的话,随后竟然一齐哭了起来。
为首那人哭了一阵,猛站了起来,拔出腰间弯刀指着城上的沐阳。
“是谁杀了我弟。”他会说中原话,只是口音奇怪了些,嗓子也极哑。
“是我。”沐阳脸色没变。
“我是边境部落的首领德力格尔之子阿木尔。中原女人,我一定会让你以血偿血,我会用战马践踏你族人的骨,让野狼吃你族人的肉,用你们的鲜血染红我们的旗帜,用你们的头颅祭拜我弟弟的英灵!”
“好,我今天就给你们一个报仇的机会。”沐阳面色不改,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备马。”
即便是皇族,即便只在禁卫军中任过职,但沐阳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军人。
她会同情那个异族的男孩,但绝不会同情匈奴的士兵。
“姐姐……”沐潇有点担心,牵了下沐阳的衣角。
“不用怕,回府等我,好么。”沐阳笑了笑,格外轻松。“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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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阳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重新换了身衣服。
她身上寒气很重,走进门带起的风都让沐潇有一丝心悸。
“姐姐可还好?”
“还好。”沐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去沐浴,你到后院等我。”
“姐姐身上有血腥味……”
“上阵杀敌,总是难免。”她说完想走,却被沐潇从身后拉住了衣袖。
“姐姐有没有受伤?”
“小伤。”沐阳掀起袖子,小臂外侧一大片青紫。“躲过了弓箭,没躲过飞石。那帮匈奴人当真是蛮子……”
沐潇不住感到心疼,坐到她身边:“我为姐姐敷药。”
沐阳愣了下,看着沐潇坚持的模样,犹豫答了声好,在前厅落座。一边的李玥儿恭敬给她端上了茶。
“战况如何?”沐潇一边给沐阳上药一边与她攀谈,治外伤的软膏药味很重,她用掌心捂热了药膏,在沐阳的手臂上反复摩挲,动作极轻,像是怕弄伤了姐姐。
“除了为首那人负伤逃了,其余人全留在了城下。我的马疲了,追不上。”沐阳单手端着茶杯,吹动茶水上的浮沫。
沐潇皱了下眉头:“姐姐是以一人之力对敌的?”
“是。为将者若只会差遣手下士兵,是要叫人笑话。正好也叫孙兴茂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在京中娇生惯养坏了的小公主。”
沐阳说的很轻巧。她正面对敌,以一敌众,不仅大胜而归,甚至毫发无伤,哪怕是沐潇这样对战场没什么概念的女子也知道是极为不易的。
但最先涌上沐潇心头的不是开心,而是后怕,她不敢想象沐阳若是在战场上出了点差错会怎么样。
“姐姐何必如此做这样冒险的事!”
沐阳茶杯都没放下,侧眼淡然瞥了她一眼:“不许任性。”
沐潇立刻收了声,咬了下唇,有些委屈。
她知道沐阳有许多不易。要想在如今的望南城中建立威信,重振军威可谓是难上加难。所以沐阳才会拼着受伤,在士兵面前展露武艺。
可她不愿,即便她懂事,她可以理解沐阳的选择,可她仍旧不愿见到姐姐受伤。
看着沐潇委屈的样子,沐阳反而笑了,放下了茶杯。
“潇儿可还记得你送我出宫前说过什么?”
“不记得了。”沐潇抿嘴不答。
“哼。你当时说‘那劳什子望南城,又远又穷,且有胡贼作乱。姐姐千金之躯,万一受了损伤,却是那帮胡人莽子赔也赔不起的!’是也不是?”
“是……”
沐阳眼神温柔了些,叹了口气:“在宫里时,你每日无非是一些礼仪,宴席,应付那些闲来无事的嫔妃和皇子皇女。其余时间皆是消遣,花鸟鱼虫,琴棋书画,日日如此。我偶尔还需去禁卫营里看看,你只需在那深宫大院里,熬那日头,一直熬到出嫁或是受封。”
“姐姐……”
“送我时你说那些孩子气的话,反而叫我心安。我曾经以为你会永远是个小姑娘,不会见到什么打打杀杀,明争暗斗。”
“我也并非是在京中娇生惯养坏了的小公主,和你一样。”沐潇语气坚定。再怎么受尽尊宠,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是那个在后宫中需要翻院墙偷吃,向下人乞食才不至于饿死的小女孩。
这样的人会在任何地方坚强地活下去,只要她不放弃,即便望南城失守,她也总有办法活下去。
“的确。那时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你会陪我到这边城来,在这临近前线的地方陪我。”沐阳不掩饰眼里的赞赏,她很满意今日在城上时沐潇的反应。她不敢想象那是几十年没见过鲜血和杀伐的弱女子的反应,若换了别的官家小姐,怕是轻易要被吓晕了过去。
“我还怕姐姐嫌我添乱……”
“最初确实担心过,不过你帮了我许多。”沐阳不愿说,沐潇只是在她身边就让她很是开心了。和在宫中时如出一辙,她从不指望沐潇能帮她什么,她只是想要一个可以绝对信任,只属于自己的人。
就像养猫儿狗儿,总能慰藉寂寞。
想到这里,沐阳的眼神闪烁了一瞬,避开了沐潇的目光。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和你道歉。”
“什么?”
“这次来望南城,是我代沐齐云,就是那个和我同为皇后所出的四弟受罚。我临行前虽然有托付人照料你,但是……比起你,我选择了帮他们争夺皇权,对不起。”沐阳的道歉真情实意。她是确实感到愧疚,但这份愧疚在她心里并没有多么重要,或者说比起皇权和她所追求的大义,她和沐潇的关系本身就没有多么重要。
所以她才会在这个时机向沐潇道歉,在她稍感局势缓和了一些,自己略有余力去照顾沐潇的时候。
沐潇笑了下,似乎觉得有些新奇似的:“姐姐何必道歉。姐姐如何选都是我所不能干涉的,而且你临行还能想到托人照顾我,我该开心才是。”
不出沐阳所料,沐潇总是这样懂事的,若不然她也不会宠了这个妹妹这么多年。
“也是多亏了你和萧明远,现今望南城和匈奴互不来往,细作也清理干净,只需要再花些时间架空了孙兴茂那个老贼,我们就能掌握军权,巩固边防……”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门口下人乱糟糟闹成一团,隐约能听见有人喊孙都尉。
沐阳和沐潇对视一眼,一起赶到正门前,看见孙兴茂只身一人穿着盔甲往府里闯,门口四五个家丁都拦不住他。
“孙都尉!”沐阳厉声喝止了他。
孙兴茂被叫得一愣,原地站定,把攥在掌心的一只箭用力扔在了地上。
“沐阳,你这妮子手段好生歹毒!我妻女现在何处?!”
沐阳低头扫了眼那只箭,光滑箭身上深深刻着四个字“长公主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断然不是会做掳人妻小这种事的人,城内也早已没有匈奴人的内应。那整个望南城有能力和动机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人,萧明远。
“你莫要胡说,长公主岂是会做这等事的人……”
沐阳拍了拍正在为自己辩护的沐潇的肩,制止了她,有些消沉地叹气道:“孙都尉莫急,我们府上一叙。”
支开下人,将身披甲胃的孙兴茂请到前厅。沐阳头痛极了,太阳穴上青筋都一阵阵绷紧,在沐潇震惊地目光中她缓缓开口:“人是我叫人绑的,孙都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事到如今,孙兴茂反而冷静了,他面如寒霜,冷冷道:“公主想要望南城兵权,抵御外敌。”
“不止如此。我还想要知道你为何勾结胡人,纵容蛮夷踏我疆土,还放纵手下残害百姓。”
“哼,疆土,百姓。公主说得何其大义凛然。”他顿了下,话锋一转:“可我妻女又何尝不是百姓,公主怎么就下得去手。”
沐阳更加头痛了,她皱眉揉了下眉心:“我问你话,你答就是!”
孙兴茂犹豫了一下,掺着白色的眉毛抖了抖,像是止不住怒气:“是,我确实勾结匈奴人。但只要这望南城还在,这北疆还在,你大虞皇室就亏欠我许多!”
“何出此言?”
“这些年朝中内乱,边防混乱不堪,多年不换防,没有补给,没有兵员补充,这疆土却至今不损分毫,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望南城所有百姓,连带着北疆大半守边将士早就该死在三年前了!”
“你是说三年前那场大雪……三年前我在朝中听到过奏报,说大雪封山,整个北疆断联了数月。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一贯冷漠少言的孙兴茂深深喘气,像是抑制不住怒气。“大雪毁了屯田,毁了粮仓,封了山路。城里断粮了十日多,百姓都快开始人吃人了。我派亲信冒着大雪去周边州县借粮,结果所有人都空手而归。周边的州县要不就是些穷得快没有人迹,要不就是在奸佞小人治下,哪里有粮借给我们。”
“所以你去找了匈奴人。”
“对。我亲自去了匈奴人最近的部落,随身带着用来装我自己人头的匣子,在他们部落首领的帐下下跪,任由他们嘲弄侮辱。”
“他们真的借了粮?”
“是。他们一次给了我几百头羊,边境部落的首领德力格尔差点在营帐里和他的部下决斗。”
“条件呢?”
“望南城开城通商,对匈奴不设防。若是他们冬季缺粮,不许阻止他们在北疆劫掠。”
“可你不仅纵容他们劫掠,还放纵自己手下的兵劫掠周边百姓。”
“只靠屯田,这满城的军士吃什么?而且他们那时不愿意借粮给我,他们该死!”
“孙兴茂,你是边城守将!”
“可若是城都没了,我守什么?”
沐阳虽然是心有大义之人,但她绝对不迂腐。如此环境之下,孙兴茂能保住望南城,已是极为不易。
她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你没有错,反而有功。”
“若公主认为末将有错,请军法处置,我绝不反抗。”
沐潇的头更痛了,不住皱眉:“……我要你证明自己没有真正投降匈奴,你身上还有着大虞士兵的脊梁骨。”
孙兴茂怒笑道:“弃文从武守边近十载,忍辱负重保下边城。若我没有脊梁,却不知谁有了,难道是京城中那个昏庸的老皇帝么?”
身为皇族,沐阳知道自己该生气。但她看着孙兴茂年不过四十多就已经斑白的头发,她气不起来。
“……交出兵权,我放你妻女。”
“不,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
“我有一幼子,在匈奴人营帐中做质子。如今他怕是朝不保夕。”
“……你想让我帮你救人。”
“长公主有本事从我家中掳走我妻女,去匈奴人那里救个孩子总是不难吧。”
“若我救回了他?”
“我交出兵权,全力助你守城。但是你要是没能把他带回来,那就只能怪天不佑我妻女,不佑我大虞……”
若是鱼死网破,望南城归降胡人,北疆边防便成了笑话。过了望南城,千里平原,无险可守。
沐阳瞬间起了杀心,但又极快说服了自己。
望南城上下士兵都是孙兴茂的亲信,他敢亲自前来就说明早已留了后手。她不敢赌,毕竟这城是无数先烈的血换来的,是国之要害。她绝不允许这城池陷落在自己手里。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