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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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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时,沐潇正对着镜子梳发,身边两个侍女侍奉着。
在宫中时沐阳从未给沐潇梳过发,但她一直很喜欢沐潇温软的青丝。同为女子,沐阳自己穿军装时必须束发,为了方便,她从不让头发长过背脊。
净过手,沐阳从侍女手上接过梳子,主动给沐潇梳头。
沐潇见她喜不自胜,刚想笑,忽而疼得皱了眉头。
沐阳也一愣,她用的力气已经比给自己梳发时小了许多,哪想到一上来就扯短了几根发丝。
侍女在一边偷笑,沐阳不悦,侧眼看过去。
“笑什么。”
“长公主习武之人,不习惯这些,还是让奴婢来做吧。”
那是个很年轻的丫鬟,看着比沐潇还小些,虽是北疆的口音,但看着却白净得像水乡烟雨里出来的女子,眼神也柔柔的。
“我怎么不习惯这些了。”沐阳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长公主,您再梳下去,七公主怕是又要折上几根发丝。便给奴婢吧,到时七公主怪奴婢侍奉不周是小,生起气来怪罪您可就不好了。”
身为一个下人,这位丫鬟在主子面前多话了些。沐阳心思微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叫什么,哪里人。”
“回公主的话,我叫李玥儿,出生在江南。”
“……那你为何会在这?”
李玥儿低眉顺眼,丝毫不显慌乱:“前些年家母受人哄骗,带着我一起被人牙发卖到了塞外匈人的部落。她不忍我在那里像牲畜一样受苦,舍命帮我逃来了这最近的望南城。”
沐阳叹气,不禁感到些自责。若是京里局势好些,地方衙门能分出精力管管那些盗匪,这本是一桩可以避免的惨案。
“也是个命苦的。”说着她把手里的梳子递给了李玥儿,站到了一边:“我手笨,你来梳吧。”
“多谢公主。”
沐潇在镜子里端详沐阳的表情,开口道:“姐姐今天心情不错?莫非是因为见到了萧明远?”
“没有。”沐阳皱眉摆手:“说到他就生气。玥儿,我瞧你机灵,你可愿意做潇儿的贴身侍女?”
“愿意!奴婢当然愿意!”李玥儿激动得梳子都要拿不稳了,沐潇的发辫被扯了一下,又皱了眉头。
“好好梳头。”沐阳瞪了她一眼,李玥儿立刻老实了。
能近旁得侍贵人,对于一个小丫鬟来说已经是光耀门楣。她激动倒也可以理解。沐阳叹气道:“然后我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
“谨遵公主吩咐。”
“若是有个戴斗笠,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泼皮无赖来寻潇儿,你需得看着他……不,干脆将他骂走就好。”
“爱戴斗笠,藏头露尾的泼皮无赖?”
李玥儿听得糊涂,沐潇却清楚得很。
“姐姐莫要说笑了,萧明远何时是想见我,他一直想见的都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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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望南城城墙上。
城门已经关了三天,城下聚集了大批来往于匈奴部族和望南城之间的平民。
汉人的布匹,盐铁对于如今的匈奴部族是刚需,但他们能用以交换的不过是牲畜马匹皮毛这类对汉人而言并不那么重要的资源,明眼人都知道互市其实是单方面利于匈奴的,这也是为什么从秦汉时起中原政权一旦在与匈奴人争斗时落败就会同意开边互市。
大虞自建国以来就和匈奴争斗不休,几十年来皇帝从未下过旨允许边境互市。而现今望南城允许匈奴人前来贸易,甚至是自由往来国境都是孙兴茂的决定。
换往日他这番行径叫欺君罔上,私通敌国。但现如今,富贵迷人眼的京城里多是些沉迷酒色富贵的才子佳人,醉生梦死。而朝廷,从皇宫到地方官员全在忙着争权夺利,醉心政斗,与那些沉迷声色犬马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
现今的中枢朝廷,从皇位上那个已经半截入土却死死攥着权利不放的皇帝到六部之中最低级的官员,没有一个人会在乎望南城是什么模样。
这日清晨的望南城城上和往常稍有些不同。
昨夜守城的军士一齐喝了个大醉,醒来时才发现城墙上用粗麻绳齐齐挂了十多个人,男女老少皆有,多是匈奴人,都活着,但嘴被麻布堵着,说不出话。
这多少算一件大事,城下等着进城的百姓已经围着议论了一早上,守城的士兵也早早地请来了孙兴茂。
孙兴茂登上城墙,想指挥士兵把那些人拉上来一问究竟,立刻被匆匆赶来的沐阳制止了。
“孙都尉莫急,这些人是我抓的。”
“公主这是何意?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劫走了那批补给的罪人。”
孙兴茂眉头一皱,这些人里甚至有他熟悉的面孔。他们平日里偶尔会帮匈奴那边的部族传些消息,又怎么会跑到大虞国境上抢望南城的补给。
但他没法当着沐阳的面说这些,城下有百姓,城上有士兵,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自己和匈奴的奸细有往来。
“此事当真?”
“辎重粮草已经寻回,不日便到,我为何要骗你?”看着总是老神在在,好像一切都在掌握的孙兴茂露出阴郁的神情,沐阳隐约还觉得有点开心。
“既如此,公主准备怎么处置这些人。”
“孙都尉说呢?”
“……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公主难道要大开杀戒么?”
“匈奴人是我朝大敌。告诉我,按边关军令,擅自闯我大虞国境者该如何处置?”
沐阳刻意抬高了一些声音,好让城下的百姓也能听到她的话。不过她这些话不是给大虞的百姓听的,而是给那些匈奴人听的。
“当即刻诛杀,不容辩解……”不论如何孙兴茂名义上也是大虞的将官,他不得不顺着沐阳的意思答话。
果然,此话过后人群一阵骚动,人群里的匈奴人一脸惊恐,不知该不该离开,也有些性子果断的,听完头也不回地往匈奴的边境部族跑。
“但此举恐怕不妥吧……”孙兴茂在这望南城盘踞多年,他能率部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只有一个原因,想方设法和匈奴人搞好关系。
“妥,我看很妥。”沐阳朝着自己身后的护卫挥了下手,那人拔剑就砍断了一根麻绳,一个中年的男子在无数人的注视和惊呼下直直摔了下去,鲜血飞溅,人群迅速地让出了一个圈。
“沐阳……”孙兴茂气得牙痒,沐阳这是在逼着他和匈奴人决裂。毕竟城下的匈奴人无法知道命令关了城门又杀这些人的是他还是别人。
“孙兴茂,你总不至于要当着百姓的面让你手下的兵反过来对付我这个大虞皇室的公主吧。”沐阳面色沉稳,甚至隐隐带笑。她说完又挥了下手,又一个人坠落城下,溅出了一朵血花。
她在赌,赌孙兴茂是否真的如萧明远所说,是尚有几分良知的可用之人,心中可否还把自己当大虞的军人。她折磨这些匈奴的细作,不仅是在给匈奴人看,也是在给孙兴茂看。
残忍么,当然残忍。这些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沐阳心里也有几分恻隐之心。可她没得选,这些人在决定了为匈奴做奸细的瞬间,他们就应该已经做好了随时可能会死于非命的觉悟。
“此处何事?”
熟悉的声音响起,沐阳猛然回头,一眼瞧见了带着李玥儿的沐潇。
“你怎么在这?”
“听玥儿说城上有事,就来看看。这里怎么吊了这么些人……”沐阳早先在家中听闻姐姐好像在城上和孙兴茂起了争执,担心极了,早饭都没吃就急急赶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帮些什么,总觉得自己该待在姐姐身边才好。
沐阳反而有些尴尬,城墙上吊着的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会杀死他们,但她不想在沐潇面前露出那副残忍的模样。
她想了想,朝着身边的手下使了个颜色。护卫立刻心领神会,一齐拔剑,齐齐砍断了所有麻绳。
沐潇看得傻了,她只知道城上有事,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事,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十几条性命转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地血污。
城下的百姓看着那些躺在血泊中的人,脸上并没有露出憎恶或快意,更多只是恐惧和同情。
匈奴人的血也是红的,不是么。
“姐姐……”沐潇没见过沐阳杀人,她从没想过自己温和宽厚的姐姐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杀生。
她平静到好像是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就像是在宫中时陪自己下棋,领着自己在宫苑后的树林里玩耍。
那双牵着自己时永远温柔的手,竟然也能毫不犹豫地沾染鲜血。
短暂的沉默过后,血泊中站起来一个少年。他一身沾着血和灰尘的粗布衣,看着很年幼,大约和沐潇一般年纪。他很瘦,皮肤是很深的黄褐色,一看就知道是匈奴人。
不知为什么,这个少年不仅没有死,他甚至还可以站立,可以行走。
麻绳捆着他的上半身,他用额头顶着地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匈奴部族挪步。那几乎不能称之为行走,每个人都能看见他膝盖处刺穿了肌肤的骨头。
城下的百姓里没有人敢拦他,连城上看着的沐阳都感受到了那少年的纤瘦背影中蕴含的强烈意志。
若是能在战场上想见,你会是个对手。可惜,今天我不会放你回去。
匈奴人不会知道望南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会失去和孙兴茂沟通的手段,他们会永远也无法轻易踏上大虞的疆土。
从身边的士兵那讨来长弓,沐阳张弓对准了那个少年的背影,身上白衣的长摆在城上的大风中猎猎作响。
“姐姐……”
沐潇拉住了她的手臂,沐阳没有动摇,瞄得很稳,但她没有放箭,而是保持着拉弓的姿势用很小的声音和沐潇说话。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对么?”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绝对不能放过他们,对么?”
“我知道……”
“那你要阻止我么?”
沐潇,如果你要阻止我,那说明你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女子。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全部,不要让我失望。
犹豫了片刻,沐潇咬了下唇,以近乎哭腔的声音和沐阳说:“不,我只是……我不知道……”
不愧是我的潇儿。
“抱住我。”
“怎么了……?”
“快点。”维持着拉弓的姿势,沐阳额上已经泛起了青筋。
沐潇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她从不忤逆沐阳的话,在众目睽睽下伸手搂住了沐阳的腰,有点扭捏。
“抱紧些。”
“哦……”沐阳身上的气味她很熟悉,那种好像宫里洒扫时会用的花瓣水一样的气味让她安心了些许。
“对不起,潇儿,我不该让你看到这些。”
“没事的,没事的……”搂紧了沐阳的腰,沐潇将额头靠在了她的紧绷的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那瞬间,箭矢破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那名少年为什么想要回去呢,是为了传递重要的情报给部族?还是……有重要的人在等他呢?
或许,他也有想要保护的人,有自己的家人,爱人,有着无关乎战争的美好期盼。
这一箭,沐阳不会后悔,但她会付出代价,她不敢想象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上完班通宵写文,太苦了……求评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