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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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李荨之却感到腹中传来一阵恶心感，像是中了毒，又像是吃了腐烂的食物，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叶嵩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用洁癖患者一般的嫌恶眼神将其从胸前慢慢挪开。

　　“这是沈桂留给你的戒指。你已经知道如何使用它了吧？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沈桂比你更早几百年得到探寻记忆的能力、却从未对我出手的理由……是什么？”

　　“放开……我……”

　　“荨之！”

　　在他拧断李荨之的手腕之前，深竹一剑刺向叶嵩的后背，被他甩袖挡下，只微微擦伤了手臂。

　　二人交手了不到一个回合，深竹因顾忌李荨之的安危不敢波及他，便被叶嵩找到了空隙、趁虚而入，手起手落，深竹的胸口顿时多出了一道二十多厘米长的伤口。

　　是袖箭。藏在西服领口里的袖箭。

　　只有那么点空间，他不知道叶嵩究竟是如何把袖箭藏在那种地方的，但被刺中的感觉却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叶嵩一脚踢开了呼吸不稳的深竹，继续对手中的李荨之说：“……连她都没有赢我的自信，你从何而来的信心？”

　　看得出来，他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在意芒桂子。要不然也不会在如此紧急的时刻还非得把这句话对着李荨之说出来。在叶嵩看来，被赠予了戒指的李荨之就是芒桂子的继承人，是她的影武者，也是他的心魔。所以他必须在李荨之面前证实自己的强大，证明他不在乎她的想法！一点也不在乎！

　　李荨之看到深竹身上的血迹，心里一凉，他明白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只得疯了一样地寻找突破口。

　　“婆婆曾经那么信任过你……”

　　叶嵩不怒反笑。

　　“连打感情牌的套路都出来了，啊，该说什么好……你的经验实在过于浅薄，就算要批判你也无处下口。得了吧，李荨之，无需深入我的内心，我会亲口告诉你这妖村的千年隐秘。”

　　他突然如此坦诚，倒叫李荨之有些难以置信。

　　“真的吗？你真要告诉我妖村的秘密？”

　　“放心，你没有让我欺骗的价值。不过既然你真的那么想知道的话……”他瞟向了捂着胸口倚靠在石狮子上的深竹，慢悠悠地说，“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李荨之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你想干嘛？”

　　他的阻止是无效的，叶嵩踩在深竹的伤口上，令他立刻发出了刺耳的叫声，叶嵩扭了扭鞋跟，血就流得更多，沿着深竹的棉布褂子一路向下渗出，染红了一片泥土。惊悚的是，那些血液流进泥土的瞬间，就被地面吸收得一干二净——

　　李荨之的双眼因惊讶而睁得浑圆。

　　“擦伤——居然愈合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叶嵩的手臂，那里曾经被深竹的攻击造成轻微擦伤，如今，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肉。

　　在李荨之惊愕的注视下，叶嵩游刃有余地解释道：“这是细胞快速复生技术。我用了很像现代人的方法来称呼它，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它——长生不老之术。这才符合人们心目中的印象。”

　　长生不老之术。

　　亲耳听到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李荨之觉得他是不是疯了，才会把自己的臆想当成现实。可是，妖村里的人寿命远远超过常人却也是既定事实。

　　叶嵩继续说：“对抗衰老和死亡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为了满足不死的欲望，一切宗教和神话的创造者都在孜孜不倦地工作。你知道《吉尔伽美什史诗》吗，那是人类史上第一部小说，作者用苏美尔语把它刻在泥板上，虽然三千八百年前就已经问世，但直到最近才被人发掘出来。”

　　“你在说什么？”李荨之有点抓不住他话语的核心了。

　　这个男人，该不会是在转移话题吧？难道还有别的阴谋？

　　但他想多了。叶嵩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站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地诉说着：

　　“起初我听说这个故事也是偶然。你知道我能自由出入妖村，那也应该知道，我曾经长时间居住在村外、游历名山大川，寻求妖怪之谜的答案。那是某个雨天，算来也是一百年前了，我走出金坞村时恰好遇见一位西洋传教士，他懂得英文和汉语，研究过几年苏美尔文明。我们在茶馆里避雨时，出于无聊，他向我转述了这则传说。”

　　有一位伟大的国王，名叫吉尔伽美什，他几乎在陷入疯狂爱恋的同时遭遇了友人死去的痛苦，于是，他开始拼命寻求达到长生不老的途径。

　　李荨之知道这个传说。太有名了。尽管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一部动画里。

　　乌鲁克的“英雄王”，吉尔伽美什。他是无人能敌的暴君，被后世传说成拥有着三分之二为神、三分之一为人的极高神格。但就算被称为“神”，他也还是面临与其他任何人都相同的困局——

　　生死的困局。

　　叶嵩向上看着辽阔的天空，就像在怀念逝去的友人：“和我一样，吉尔伽美什也想解决人死不能复生的永恒难题，然而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凡人无法获得不朽，就连圣人也会困顿于生与死的窠臼。没有人能永生不灭。即使是最伟大的英雄，也无法逃离死亡的宿命。”

　　他的话语，并非繁杂，却字字诛心。

　　“所以你想借妖村的秘密……来达成永生？”

　　问出这个问题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智商不足。

　　“请不要说得那么庸俗。”叶嵩马上表示了不满，“我希望找到攻克死亡的方法。人只能在他想死的时候离开人世，而不是别无选择地等待终结时刻的来临。”

　　他在有意无意美化自己的目的。但这些只是表象。结果还是都一样。越是看似愚蠢而过时的欲望，越植根于人的内心深处，无法祛除。简单来说，叶嵩本来是一千多年出生的人，他会抱有这样的想法，李荨之一点也不惊讶。毕竟那个时代的人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新生婴儿往往在周岁前就会死掉大半，求神拜佛也不过是为了多得一日平安。

　　可他的目标单纯至此，反而叫人有些不理解了。

　　“你在外面开公司也是为了利用妖村得到长寿的办法？’新人类’三个字，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叶嵩顿了顿，回答。

　　“那村子里的人呢？你为什么要让他们供奉你的石像？”

　　“我需要汲取他们的能量，维持自身在外界的活动能力。你知道，这些妖村的土地运行着与外界完全不同的规律，时间的长短，细胞活跃的方式，更新再造的频率，植物和动物与人的融合，都是常识无法解释的。一旦踏出了这片领域，我就不再具备长达千年的生命，而是会立刻老去。为了防止这一点，我一直在依靠他们的帮助。”

　　他不知道！李荨之很想这么说，但眼下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时候。

　　“你就这么想一直活在世上？”他狐疑地看着面前这个身着西装、想法却无比陈旧的男人，像是想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是。”叶嵩却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但我觉得……死是生命的一部分。有了结束，这段时间才有意义。”

　　“……啧。”叶嵩发出了一声轻叹，似是对他的看法不置可否，“有很多人和你一样声称是死赋予了生命意义，但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傲慢了吗？”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越来越重，比起疑问、更像是灵魂的拷问。

　　“我并不傲慢。”李荨之压低了声音，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愤怒。

　　“你不傲慢？是谁给你的权利去定义全人类的意义？除非你自视甚高，否则这终归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与他人无关，更不能代表他们所有人的想法。你比我晚生了千百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我从没想过要代表他们。这不是问题的关键点。若我的想法是一面之词，那你又何尝不是？”

　　“无知则无畏。”

　　“不要说得好像自己是上帝的使者！现在的人已经不在乎长生不老了，说出去没人会当真的。”李荨之坚持道。

　　“那是你的错觉。医疗技术进步带来的错觉。等你自己面临死亡，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不明白。战胜死亡固然是好事，但比起这些，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人用一生的时间去攻克。”

　　“比如什么？饥荒，疫病，战争？从前我也会如此思考，只是最近一百年发生的变化已经不容许我再拖延。现在，自古以来人类的三大敌人都得到了行之有效的控制，饿死的人越来越少，多数疾病都找到了治疗的方法，大规模战争也已不复存在。那么下一步呢？下一步人类的目标会是什么？我做的一切都是在顺应历史的潮流，我的心愿理应得到尊重。”

　　叶嵩逼近了他。这番话并非意在说服对方，而是在说服自己。

　　李荨之垂下了眼。

　　“……追求永生的人只是不敢面对现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