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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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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还未完全淡去,宋府的小斯便早早挂上大红灯笼,衬得里里外外一片亮堂堂的金红,也衬出一片热热闹闹的喜庆,如果不考虑侍女小厮们惆怅的脸色的话。
长公主站在月亮门前,脸色微沉。
她面前站着一溜婢女,个个端着雕花托盘,上面搁着方红布,摆放着喜服、花冠、金钗步摇等物。她一眼扫过去,二三十样,看成色……有些竟是连皇宫里都没有的稀罕玩意。
不愧是宣威将军府的,这排场恐怕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只是……她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
圣上赐婚,夫家是手握南境三十万军权的宣威将军府,纳征那日彩礼绕了泰仁坊整圈,这事怎么看都是喜事。
但喜事里有一件事不好就称不上喜事。
这一点不好是,新郎官是顾景行。
顾景行何许人也,将军府嫡子,震南军口中的少帅,他聪明绝顶,意气风发,曾是西京城中最蓬勃生辉的亮色。
但也只是曾今。
如今的顾景行,是个瞎子。
这婚事是圣上定的,宋相与长公主跪在御书房外求了许久,圣上也没收回成命,只能嫁。
长公主收起心里的惆怅情绪,视线扫过婢女们如丧考妣的脸色斥道“今儿是你们小姐大喜的日子,你们这表情像喜事吗?”
婢女们被吼得战战兢兢,但尽量舒展眉心,眼睛微弯,唇角翘起,挂起个笑来。
长公主这才满意点点头,带着众侍女,浩浩荡荡地走进涟漪阁。
涟漪阁内轻纱掩映,桌上放着顶青铜兽角小烟炉,淡淡檀香从里面飘出来。妆台前坐着位妙龄女子,穿着软烟绸裁剪的亵衣亵裤,长发披泄在肩头。铜镜中是张素净的小脸,鼻子小巧秀挺,唇色未点而朱,最好看的当属那双眼睛,如一泓清泉晶亮明澈,有着不谙世事的纯净。
宋长明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姨母。”
长公主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睛清澈干净,没有哭过。不仅没有哭过,甚至神色分外平静。长公主心下稍安。
“劳烦姨母来帮我梳头。”宋长明一笑,颊边浮现两个酒窝,像酿的美酒样甜,却笑得长公主心底阵阵酸涩。
“明儿……你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陛下毕竟是你的亲舅舅,你若是不愿,他……”
“我是自愿的。”宋长明打断她,很认真地说道。
长公主拧着眉走过来,拿起桌上的梳子帮她梳头,压低声音劝道:“明儿,人人都道这顾家公子自从眼瞎后,日日窝在溪风院不敢出门,他脾气暴戾、性格古怪,绝非良配啊。”
宋长明问:“外面的人都说我是个傻子,姨母也觉得我是吗?”
“当然不是!”长公主立即否认,“在姨母眼中,明儿聪明又善良。谣言这种事最不可信,明儿做好自己就可以,不用在意外面的闲言碎语。”
十年前那场事故,宋长明高烧数十日,圣上派宫里的老太医来用些猛药才救回来。人是救回来,只是脑子烧糊涂了,醒来后就忘了很多事情,听不得狗叫声,夜夜噩梦状若疯癫。这些事传出去后,世人只道,宋府有个傻子。
宋长明:“那姨母为什么要相信那些说顾家公子的话尼?也许他只是和我一样,不愿出府。”
长公主还想说什么,可对上宋长明干净又坚定的眼神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叹口气问道:“明儿为什么想嫁给顾公子?”
宋长明扣着手指头,微垂着眉,是啊,为什么答应尼?
因为,容不得她不答应啊。
一个月前父亲拿着圣旨回来,似乎一下子苍老十岁,看着她的眼神无力又有愧,“是父亲害了你。”
其实不是,是她害了父亲。
父亲只希望她能快快活活地活着,所以那时候她说不想嫁,父亲什么也没说,全心全意地帮她张罗着逃婚。那时宋长明想得也很简单,她也想着,皇上是她的亲舅舅,素日里也心疼她,她耍小性子逃婚,皇上发发脾气但不会真和她个小丫头计较。
事实是,皇上确实没有拿她怎么样,皇上不过是降罪宋府,贬黜宋相官职,令宋相永不得入京。
宋相迫不得已,遣散众家仆,回到老家绵阳,三年后郁郁而终。
这是宋长明心里过不去的结。
她心怀愧疚,长跪佛前,宋相去后两年,她也在一个寒冬阖上眼。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回到过去。她很庆幸,她回到逃婚之前。
只要她嫁过去,陛下就不会降罪宋府,那么爹爹仍是丞相,春生没有死在路上,云秀秀也没有落得那般结局,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还能留在这,这样多好。
“因为......”宋长明咽咽口水,连忙改口:“因为他长得好看。”
她险些就要说出真实想法。她不好意思地瞟瞟长公主,她不太会说谎,现下骗人,心脏跳个不停。
“明儿鲜少出门,顾家公子也是,明儿怎么知道的顾家公子长得好看尼?”
关于顾家公子的事,宋长明听说得也不多。只是某次偷听到宋府下人们提起过她与顾景行的名字。
从他们的反应中看,宋长明觉得,她与顾景行不熟,但应当是见过的,所以她回道:“小时候,小时候见过。”
“叮”地一声,长公主手上的梳子猝然落地,磕在石板上发出声闷响。
宋明慌了神,想从凳子上站起来,却被长公主按下,长公主蹲在地上,拢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泪眼婆娑。
宋明不知道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看着长公主的发顶不知所措。
长公主再抬起头来时,眼泪已经止住,只是双眼通红,她拢着宋长明的手:“明儿要记住,姨母是爱你的,和你母亲一样爱你。”
宋长明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突然这么说,但看着长公主殷切的眼神,认真点点头:“明儿知道,明儿也爱姨母。”
长公主为宋长明梳完头,又就着桌上的胭脂水粉整理番,才推门出去,一路出宋府,坐上那顶青瓒银铃的轿子朝宫里去。
待到天光大亮,外边鞭炮声声炸响,沸反盈天,接亲的人来了。
宋长明盖着喜帕坐在床上,迟迟不见人进来,倒有吵架声隐隐传来,她正疑惑间,元秀秀和春生推门进来。
自从宋长明出事后,原先的朋友被她发狂时的模样吓到,再不敢与她来往,只有元秀秀,不但不害怕,反倒还帮着宋府的人制住发狂的她。是宋长明生命里不可多得的朋友。
春生是打小跟着她的婢女,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又是一块长大的,感情很好,不像婢女倒向姐妹。
两人嚷嚷着边说便走过来走过来。
“小姐!他们顾府欺负人!顾府的人说,顾……”春生想想,还不是很习惯新称呼:“新姑爷眼睛不好,不便于行,顾府派二公子代为接亲!可他们派谁不好,偏偏派那个好色又废物的顾猛来,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都晓得顾猛干过些什么事,居然还敢派这个人过来接亲!”云秀秀也愤愤道。
而宋长明在两人进来的那刻红了眼眶。
前世她一早逃的婚,是谁接的亲她根本不知道。
顾府二公子顾猛是顾将军收的义子,是个好色窝囊的纨绔。顾宋两府本是隔壁,听闻宋长明听不得狗叫顾猛竟养了条大狼狗,日日狂吠,吓得宋长明又发起高烧。直至某日狗声消失,她的病症才渐渐好起来。
后来宋长明才听说,顾猛那条大狼狗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尸体也被人扔到顾猛床上。顾猛第二日醒来时,见自己怀中抱着狼狗的尸体,吓得屁滚尿流,此后见到狗便呕吐不止。
顾猛来接亲,宋长明倒不害怕,毕竟顾猛如今也怕狗,不至于恶作剧牵条狗来接亲。
她是看见眼前的两个好友,想起前世两人的结局,不由得悲从心来,才红了眼眶。
这神情落入旁人眼中只当是被吓哭,两人一下子慌了神。
云秀秀慌张来安慰她:“你别怕,我不能送你过去,但宋相派了很多人随你去顾府,若顾猛要害你多的是人一刀宰了他!”
宋长明擦擦脸,笑道:“我不是害怕,我只是再见到你们心中高兴。”只要她嫁过去,很多事便不会发生了,她们的结局也会不一样。
拜别父亲后,宋长明顶着红盖头,由喜娘扶着,朝外面走去。
此前一直想着,为了宋府,为了父亲,为了春生元秀秀,她是定要穿着嫁衣走出宋府的。
而此时,她蒙着红盖头,在陌生人的搀扶下一步步往外走,某些情绪不可抑制地从心底翻起来,心跳一声高过一声,坐进花轿时,心若擂鼓。
走出宋府后,她该怎么办?
顾府、顾将军,顾府家仆……还有,顾景行。
瞎子。
脾气暴戾。
性情古怪。
这所有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像噩梦里那些匍匐在黑暗中的狗,撕裂的喊叫声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拽拽衣服领子,拽出个浅绿物什来,是枚平安扣,玉色上乘,由红绳串着挂在脖子上。这平安扣她自小带着,红绳磨损严重。
宋长明磨搓着平安扣,光滑细腻,触手微温,情绪渐渐平息下去。
唢呐一声响,花轿摇摇晃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