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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野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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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垣崇的大袖衫千篇一律、毫无特色,却是正经的上等蚕丝料子制成。衣袖上刮出的口子有拇指那么长,好在只是撕裂,衣料没有缺失。
可若想补齐也非易事,非得寻到同等光滑柔顺的丝线才行,决不能用普通麻线。
宋杳音抱着衣裳同伙计前后里外寻个底儿掉,也只找到一团粗粝的黑麻线团,她将线团同衣裳比了比,立刻不忍直视地撒开手,跑回房间想办法去了。
她的法子并不高明,是从自己还算柔软的襦裙上拆下一段丝线来,然后尽量自然地将口子缝补上。好在她刺绣功夫不错,鼓捣半晌竟然成了。
只见拇指长的口子齐齐整整合在一起,翠色丝线作枝干,藕色丝线作花型,一株小巧的荷花便悄然绽放在衣袖边缘,仿佛从袖中长出来似的,随着衣袖轻晃,好似夏风催荷动。
宋杳音翻来覆去察看许久,确定再无可挑剔之处才收手,这才发现屋子里昏暗不见日光,几乎黑透了。她起身点燃烛火,揉揉干涩酸痛的双眼,一时恍惚起来,想不通自己这般拼命替人缝补究竟图个啥。
罢了,就当……就当看了他身子的补偿罢!
不过,男子的身体怕人看吗?宋杳音纠结地算了会儿帐,终归没算出可为自己开脱的条目来,便捧着衣裳万分忐忑地来到垣崇房门前。
她欲敲不敲地站了站,异想天开地想将衣裳顺着缝隙塞进去。
最终还是垣崇听到门口淅淅索索的声响,轻声问道:“何事?”
宋杳音一激灵,惊愣住,“来送衣裳。”
她没敢再喊他“垣宗主”,只好糊里糊涂地越过称谓。
垣崇的脚步声轻柔至极,走起路来几乎不发出声响,宋杳音不知道这是习武之人的特点,只是在他猛然拉开门来时,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一惊一乍的?”垣崇笑道,见她当真吓得脸色发白,让开身,“进来歇歇,流儿去后厨取饭菜了,待他回来,就在我房里一起用晚膳吧。”
“嗯。”宋杳音点点头,走了进去。
垣崇房里摆设与她房间的一般简陋,《道德经》摊放在破旧桌案上,旁边是一盏五瓣莲花形态的青黄釉色香炉,与她那日在玄踪客栈所见的别无二致。
香炉里不知燃着什么香,浅淡又好闻,在这样的香气中,这间普通的乡野客房也有了贤达隐士的气度,变得雅俗共赏起来。
宋杳音将衣裳递过去,不安地盯着垣崇的反应。
她只知道他喜欢雪白大袖衫,却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大袖衫上长出朵荷花来。
不过木已成舟,就算他不喜欢,也只能受着了。
锦缎上的丹鹤、袖口处的荷花,每每经过她手的衣物总能翻出新鲜花样。
垣崇看了眼外衫,默不作声地将其放在一旁,轻轻道了声多谢,眼神却在她白皙的双手上扫了扫,突然明白了世间男子对葇荑的钟爱并非毫无缘由。
宋杳音见他无甚反应,放心的同时也微微生出失落之感,费工夫琢磨出来的法子,总盼着能得对方一句夸奖,显然,垣崇那张嘴是指望不上的。
“此地蛮荒,并无精致食材,委屈你和我们受苦了。”垣崇见她低眉顺眼,以为旅途劳顿,她身体疲乏。
宋杳音慌忙摆摆手,生出些坐立不安的羞愧,“垣宗……”,她磕巴一下,看他无甚不悦,才说道:“垣宗主言重了,是我拖累你们才对。”
垣崇对于她依旧喊自己“垣宗主”并无异议,仿佛晌午那个生闷气的人只是个假象,又恢复成四平八稳的清冷贵公子模样,看宋杳音窘迫,眸子里荡起暖意,笑道:“且忍耐一二,等到了江州繁华之地,再给你买肉吃。”
宋杳音脸红成二月花,万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躲。她声如蚊蝇地回了句好,然后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垣崇见她羞赧,依例推给她一杯热茶破除尴尬,手才碰到茶杯,忽而停住不动。
只听楼下爆出一声巨响,继而传来卞流儿清脆可口的骂声。卞流儿虽少年不羁,有时说话夹枪带棒,实际却是偶尔疯癫,平日谨守君子本分,很少口出恶言。
能惹他破口大骂,必然是气急了眼。
垣崇站起身往外走,宋杳音赶紧跟上去。
两人来至大堂,见满地残羹冷炙,桌案散架成了破木片子。
他们忽然出现,使正大打出手的两人动作一滞,给了万江劝架的机会,他赶紧插到两人中间,一边拦住想从他背后蹿出去的卞流儿,一边向对面的落魄公子劝道:“郎君勿怪,他小孩子脾气,别与他一般见识。”
宋杳音望去,见那落魄公子的衣衫虽褶皱脏污,料子却极好,而他头未束冠,应是哪家落了难的小郎君,不知为何沦落到这穷乡僻壤。
“是我撞翻您二位的饭菜在先,原本我道个不是就了结的小事,谁知这位小兄弟上来就骂人,还跟我动手,我不还手难道等着挨打吗?”
落魄公子说完从袖子里掏出汗巾擦擦脸上灰尘,又很讲究地打开已经丢了两根扇骨的折扇扇风,看得出落魄前应该是个善于摆谱的小书生。
这让宋杳音想起孟睿之,忍不住嗤笑了下,惹得垣崇侧首看她。
她赶紧收起笑意,低头假装心痛。
这一低头可是不好,只见地面上散落着许多饭菜,几块五花肉灰突突躺在一堆青菜中间,似乎在向宋杳音痛陈它们身不由己的悲惨遭遇。
宋杳音吞吞口水,腹诽道:“天杀的!”
“什么叫小事?你知道这几块肉是我多辛苦从才弄来的吗?!打你算轻的!敢让我家宗主吃不上肉,打死你都是应该!”
卞流儿怒发冲冠,显然和此时的宋杳音一样,为那几块碾做尘土的五花肉很是不平,恨不得……从地上捡起来吹一吹洗干净再吃掉!
“流儿,住口。”
垣崇显然和他们不是一个路子,轻轻一个吩咐就让原本剑拔弩张的卞流儿住了嘴,而后对那落魄公子道:“饭菜重新再做就是,郎君不必介怀。至于流儿,我替他赔个不是,也请您不要追究。”
落魄公子看到台阶赶紧下,腼腆笑笑,拱了拱手:“对不住了,我身上也没银子,不然肯定会赔的。”
“瞧你那穷酸样,说大话都不害臊的吗?!”
卞流儿仍旧忿忿不平,垣崇看他一眼,他声音渐低,终于偃旗息鼓了。
躲在旁边不敢出来的小二这才溜出来收拾残局,一边给垣崇赔礼一边让厨房重新做一桌饭菜。
垣崇见那落魄公子瑟瑟缩缩的样子,时而还望着地下的饭菜咽口水,心下了然此人必然囊中羞涩,便问道:“郎君今晚在此留宿吗?”
“嗯,我……住一晚。”他摸摸腰间荷包,痛下决心。
“整间客栈就我们几个,郎君不如与我等一起用餐,也免去店家再开火的麻烦。”
那落魄公子显然没料到垣崇如此慷慨大方,一时愣住,眼见着卞流儿拿眼神剜他,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几人气氛尴尬地落了座,垣崇又叫万江将楼上的茶叶拿下来款待,惹得那落魄公子又是羞愧难当,又是感激涕零。
“在下江湛,湘州人士,多谢郎君包涵,感激不尽。”
垣崇听他自报家门,莞尔一笑:“在下垣崇,字荣谢,南海郡人,郎君且自安心,权当我替流儿向您赔礼。”
“我今年十六岁,就称您为荣谢兄了。”江湛捧着万江送上的热茶,一双大眼睛透着不谙世事的磊落和单纯。
“无妨,江小弟随意就是。”
江湛听他话语中透着随和与亲昵,立刻自来熟地攀谈起来:“荣谢兄,看您气度不凡,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落脚?”
“急于赶路错过了驿站,江小弟呢?”
垣崇喝着热茶,瞥见宋杳音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吩咐道:“万江,将门掩上,有些冷。”
宋杳音正低头吃着粗糙得刮嗓子的乡野糕点,闻言一愣,脑中浮现垣崇坐在马车里和她说不冷的画面,不解地想,眼看天气渐暖这人怎还不禁冻了?
江湛拿折扇戳戳额角,赧然道:“和家中老父起了争执,偷偷跑出来的,又不认路……”
宋杳音动作僵住,想起她了无踪迹的家中老父,忍不住心酸起来。
她耳边是江湛和垣崇说着话的声音,思绪却飘了很远,撞上一堵满是刀子的墙,浑身上下被扎了个鲜血淋漓。
重新出锅的饭菜并没有任何改善,仍旧寡淡难吃得无法下咽。
胃口最好的就数江湛,他大口嚼着饭菜,几乎把舌头咽下去,看得垣崇越发可怜他。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可怜江湛一下,眼神却落在胃口不佳根本没怎么动筷子的宋杳音那里,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
果然,还是要吃肉啊。
由于想到父母之事,宋杳音一晚上辗转反侧,根本没合眼,半夜里她听到隔壁有人推门而出,以为是守夜的卞流儿和万江轮值,也没在意。
第二天一早,晨食却出乎意料地改善不少,多了煎鸡蛋和老鸡汤,不知店家从哪里找来的存货。
经过一晚上殚精竭虑,宋杳音实打实饿了,痛快地喝了几碗鸡汤,又顶着垣崇满是笑意的目光从汤盆里捞出鸡腿来吃。
卞流儿边吃边嬉笑,“真是上天有眼,这简直是天降野山鸡,不吃白不吃!”
“嗯?天降?”宋杳音摸摸肚子,“不是店家宰了自家的鸡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有鸡了,我昨天寻摸半天也只找到一块手掌大小的五花肉,这鸡不知道是谁绑在厨房门口的,店家一早看到就来禀报,宗主给了钱买下来他们才做成菜的。”
卞流儿丢掉鸡骨头,见垣崇只喝了一碗鸡汤,想给他夹块鸡肉尝尝,就听垣崇道:“早晨吃这些太腻,你们喜欢就多吃些。”
宋杳音捏着鸡翅膀的手一顿,之后嚼东西的速度迈上了新台阶。
江湛也平白沾了光,吃了煎鸡蛋和几块鸡肉,满足得不得了。
只两顿饭的功夫,他对垣崇的感情就由感激升华到了崇拜,两眼放光地盯着面对美食也岿然不动的垣崇,赞叹道:“荣谢兄当真是皎皎君子、坐怀不乱,江湛佩服!日后我发达了,必然以荣谢兄为楷模!”
宋杳音啃鸡骨头的同时抽空鄙视他一下,小兄弟,坐怀不乱不是这个用法啊,这只是盆老母鸡,又不是谁家的妖艳美女。
不过……她偷偷腹诽,垣崇此人哪日当真面对妖艳美女,应该也是能坐怀不乱的。
她吃得香,想得野,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端着茶杯喝茶的垣宗主见了,嘴角一勾,总算觉得昨晚漫山遍野的折腾没白费。
临出发时,替垣崇收拾房间的卞流儿拎着一双黑靴惊叹道:“宗主,您的鞋底如何磨破了?!”
已经换好新鞋的垣崇淡然一瞥,“应该是昨日走多了。”
“肯定是这个破地方的石子硌的!”卞流儿愤愤道:“总算可以走了,这破地方住不了人!”
“嗯,流儿说得对。”垣崇难得同意他的观点,卞流儿自以为得了褒奖,赶车的时候不停同骑马的万江炫耀。
万江被他吵得脑仁疼,只好同坐在卞流儿身边的江湛说道:“江小郎君,您到了江州之后有何打算?”
已经白占人家马车,江湛够惭愧的了,没脸皮再同人家说想北上,便心虚地小声回道:“我看看往家里去封信,就在那里等着家人来接。”
万江与他并无话可聊,见卞流儿瞪他,便住了嘴。
卞流儿看江湛极其极其不顺眼,虽然垣崇吩咐他不可戏弄人家,他路上还是好几次故意拿鞭子甩了江湛的小腿,戳了江湛的额角。
吵吵嚷嚷、磕磕绊绊地行了两日,东拼西凑的一行人总算到了江州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