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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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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先是个天生情感缺失的人。
所以他总会下意识地去模仿周围所有欢喜的、憎恶的、炙热的感情——尽管他并不能完全理解。
观察人是他的兴趣,而在长久的学习中,他还学会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伪装。拜它所赐,他才可以像所有活泼开朗的少年一样,肆意洒脱,神采飞扬,在阳光下笑着说话。
而他内心深处,却是被荆棘包裹的血污,腐朽颓败。唯有心尖上偷偷藏了一抹白月光,那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那是曾经带他走出人间地狱的仙人。
荀先和褚子衿的相遇是个意外。
褚子衿和荀先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明明很矛盾,却又很单纯。说他严苛古板,不近人情,可来顺来福下山时,他避开旁人和他们交代了许久,说他是个和善的好人,但他却用坚硬的壳包裹自己,不喜欢和人亲近。
他承认最初是抱着一种戏耍报复的心态和褚子衿相处。他捉弄师尊,窥探那张平静面孔下藏着的别扭、紧张、无措。他也数次被师尊所救,除了更早以前蜷缩在仙人的臂弯,那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护在怀里。
那样不假思索,甚至牺牲自我。
如果说世人皆唯利是图,那么他所求的是什么呢。
难不成是自己这个人?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人愿意救他吗。
种种矛盾吸引着他,让他不自觉去接触褚子衿,想看看那张向来平静的脸上,会出现多少令人意外的惊喜。
荀先坐在明轩小院里,抬头望月。虽然还没忘记此次来仙门的目的,但已然有些迷茫。
……
乔姝月回来那天晚上,褚子衿正巧去找二长老谈话。
但她不知道,还想给师尊一个惊喜。
当她难得逾距一次,心情忐忑地走进褚子衿的院子时,却看见了荀先坐在石桌上。
他那日没穿校服,一身黑衣,仰头举起一条蓝色发带,对着月光来回端详,而师尊养的那只鸿鹄就静静卧在他肩上。
少年矫健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柄利剑,直指乔姝月脚下。
“什么人?!”乔姝月当即把手按上剑柄,呵斥道。要知道,褚子衿从不让人随便进他院子,哪有荀先这样大摇大摆坐在桌子上的!
荀先被打断思绪,他垂下头,把下巴枕在屈起的膝盖上,却不看她,兀自把玩着手中的发带,像是自语般问:“这个,你见过吗。”
乔姝月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手中那条水色发带。宽约两指,款式很简单,却在月光中散发着堪比月辉的莹润光泽,不似凡品。
不过这不是她关心的问题,她再次重复道:“你到底是谁,竟敢擅闯三长老居所!”
荀先终于看她一眼,那目光深邃而幽远,像是从一场美梦中醒来,犹自沉浸其中。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把发带收进怀里,歪头想了想,竟是笑着回答:“我是三长老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弟子,荀先。”接着挑衅一扬眉,反问:“你呢?”
乔姝月自然暴跳如雷。她不过离开一年,褚子衿身边竟然换了这个毛头小子,就算当年再怎么不喜来福来顺,起码那两人还是有规矩的,荀先这出“登堂入室”可真是嚣张至极。
“我才是三长老亲传弟子,乔姝月!”
“哦,就是那个因为太凶没人敢要的大师姐啊。”这是听田昊说得,他那本《我与三长老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还真是什么都有。
“你……?!你有本事下来再说一遍!”乔姝月作势要拔剑。
“好的大师姐,没问题大师姐。”荀先说着就跳下石桌要再重复一遍。
那些阴霾又都收回到漩涡深处,他又恢复了往常天真自在的模样。也许有朝一日情绪再度涌上来,等待他的将是更强烈、更措手不及的洪流。
……
乔姝月回来后,褚子衿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近日没有上课,褚子思的弟子轮番帮他照看徒弟,已经快被这帮小兔崽子折磨秃了,眼下诸事安排妥当,又有乔姝月协助,褚子衿便又开始在学堂授课。
“这就是师姐?”凡是见到姝月的师弟们,都无法将这个英武的女人和想象中温婉可人的师姐联系在一起,
她显然比来福来顺兄弟二人更难对付,不光武力值高一个等级,行事也更加成熟巧妙。
因为太了解褚子衿的教授方式,配合起来也有模有样,不过两天就将搞事的少年好好收拾了一通——当然,难以搞定的荀先除外。
一众撒了欢的师弟们被迫收心,都憋屈地坐在学堂里,等待褚子衿来上课。
“怎么感觉好久没见你了。”田昊趴着身子戳戳前排的荀先。
程似罗也看向他。
荀先脚尖勾住桌子,抱臂后仰,一晃一晃地,望着阳光明媚的窗外,也道:“是啊,好久了。”
自那日魔物现世,几人各有忙活,荀先为了照顾褚子衿,吃住都在明轩小院,三人确实很少再聚。
他们从拜师后一直凑在一起,还是头次分开行动。不过分隔数日,每人却都好像藏有心事似的,皆有些疲惫。
窗外春意正浓,新竹茂密,房檐上的鸿鹄排排坐,伸长脖子探出来,又开始一字一字往外蹦着意义不明的诗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过了片刻,褚子衿单手执卷,缓步踏进来。乔姝月紧跟在他身后,宽剑抱在怀中。
二人进入后,后面居然还跟了一个华服男子。
褚子衿介绍道:“这位是衡阳真人,负责参与协理门派事务,位同副掌门,以后在路上见到了也要行礼。”
衡阳拢在袖中的手腾出来一只,笑着挥了挥,一双狐狸眼眯得细长,像是快要亏灭的月。
学生都好奇地打量着他,荀先则半仰上半身,和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又快速分开。
衡阳跟着褚子衿走上讲台,自己寻了把宽椅坐下,笑着示意他继续上课,不必在意自己。
褚子衿神色如常,把手中古卷放在书案上,却并不急着翻开,而是静静扫视下方,顿了片刻后说:“今日不教书。”
弟子们反应了几秒,随即炸开了锅。衡阳也饶有兴趣地稍稍坐直身子,撑着下巴,注视他背影。
听见室内窃窃私语,乔姝月警告地用剑鞘敲了敲桌子,学堂顿时又静了下来。
褚子衿道:“请诸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要来北极仙门。”
这问题倒有意思。
程似罗下意识去看荀先,他记得两人初识后,他在演武广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时荀先怎么说来着?哦,他还没回答。
不知今日能听到怎样的答案。
学堂里静了片刻,有人大咧咧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下山除魔,把残留的魔物全都杀光!”
褚子衿平静地问:“如若此间太平,并无妖邪作乱。”
这次过了好久都没人回答。夜湖虽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但还是小声说:“那、那就行侠仗义,帮大家做好事……”
听见周围有人嗤笑,他那张小雀斑脸登时红成熟草莓似的。
褚子衿倒是温声:“如何分辨好坏?”
夜湖察觉自己成了焦点,不自觉把头埋得更低了,他手指在桌下绞来绞去,犹犹豫豫道:“就、就看他有没有做恶事。”
褚子衿好像和这个问题过不去似的,非要追问清楚:“何为恶事?”
“……”
“噗”这次是荀先,他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乔姝月目光似剑,狠狠刮向他。
“荀先,你可有答案?”
荀先连忙坐正,老实摇头:“弟子不知,还请师尊解答。”
所谓抛砖引玉,砖石已经抛完,接下来该是玉石之音了。
褚子衿声音缓慢而平静,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他说:“天下善恶,难分难辩。空有一腔热血和满身本领,却善恶不分正邪不辨,只会成为比魔物更可怕的存在。”
因为长期的观察,荀先对旁人情绪变化实在太敏感,所以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和往常刻板的念书不同,褚子衿这次的话里藏了些隐秘的忧切。
“吾手中之剑,是为守护何人,我本希望你们至少能用一年,仔细想清这个问题。但如今异变突发,魔物现世,所谓乱世修武,盛世修心,也许是时候修炼了。”
“望诸君初心不忘,来日方长。”
这下再没人说话,所有人都静静抬头看着褚子衿那张冷玉似的脸。
窗外院落上空天蓝云白,日头正升,给翠竹新鲜的嫩叶上打了层光,露水悬于其尖,将落未落之际,被突然一声响动惊扰得吧嗒坠地。
“啪、啪、啪——”清脆响亮的掌声骤然传出,伴着这铿锵有力的三声,众人目光也随之望去——又是荀先。
乔姝月拇指都抵到剑鞘上了,衡阳抬手止住她,对荀先投去了兴味更浓的目光。
举止随性的荀先对周围的奇怪视线毫无自觉,还大大方方地举手道:“师尊,弟子愚笨,有个疑惑。”
“假如有这样一个人,他自小作恶多端,秉性恶劣,屡教不改,但在人生最后却做了一件改变世人命运的善事,他是算恶,还是算善?”
这问题比起褚子衿的更有意思,学生们皆在座位上交头接耳,小声讨论。
“唔,这问题还有点意思。”
“要我说,坏人就是坏人,十足十的坏,墨坯似的,哪能因为一件好事就洗白了。”
“这话也不尽然吧,得看他做到什么程度了。”
“……”
荀先略一颔首:“师尊觉得呢?”
从褚子衿第一次见到荀先,听到他那番关于无心有心的故事,就知道这孩子于人于世,有着一套自己的看法。和寻常接受礼教的孩子不同,荀先身上天然带有一股野性,那眼神也太执拗,若是放任他自己去思考,只怕结局只会看到一个全然悲观的世界,因而更容易走上歧途。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也是褚子衿想收他为徒、放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原因之一。
那天,褚子衿只回答了一句话。
也正是这句,一语成谶,成了改变荀先一生的训诫。
多少年少无知的岁月,被时光风干成了许多纸蝴蝶一样的碎片,纷纷扬扬洒落地面,而早在这个清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褚子衿那双平静、恬淡的眼就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成了碎片中最纯白无暇晶莹剔透的一片。
他说的是——
“人性本恶,但可向善而生。所谓一念成佛,一念也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