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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行向远方 ...


  •   即使在过去最繁华的商业街上,至少从门面看来没什么过节的气氛。临过年只有十多天了,正常在这个时候,就算没有熙熙攘攘比肩继踵的人流,商家也早该在门梁上挂好新漆的匾额,守在门口卖力招揽置办年货的客人了。
      但是今年,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的——刚从街上转回家里的常德暗自摇头。城市毕竟有一定规模,他不敢说一家像往年一样完全正常营业的都没有,但有个一两家跟没有实在谈不上多大区别。这座城一个月前才经历一场恶战,勉勉强强保住了,可要恢复到日常的生活秩序就不是一个月能办到的事了。群众的热情再高,硬件跟不上也是白搭。他这些天忙着清理市内主要道路上妨碍交通的废墟,尽量废物利用搭建急需的新屋,疏通最基本的管道设施时,旁人总在不断相劝说他有伤在身不要累着,其实物资不足,每每只能停下来等待下一次补给,平均下来他每天用在工作上的时间真不多。
      常德跨进门槛,盯着他空荡荡的堂屋。除了几张避过战火的桌椅,自然也是该有的都没有。本还存着一点指望等完成最基本的修复,象征性地买点吃的请几个亲友过来过一个安静的年,看来也是他想太多了。不过呢,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用岳阳的话来说,她自从38年丢了自己的辖区,“真可怕,都已经快六年了”,至今想来如同昨日之事一样屈辱得很,而他常德有幸遇上57师的勇士们,并肩守城直到赢得胜利,尽管代价惨痛,可真是漂漂亮亮、无可指摘,她羡慕都来不及。【注1】如此他还要嫌不够,又是想完成战后复建,又是想正常过年,要是岳阳还在他身边,只怕要被她奚落死了。
      他已经打发岳阳回了长沙那边。会战中岳阳虽然无法直接出面,后方也帮了他很多忙,现在战役胜利结束,年关将近他这儿还家徒四壁,不能再拖着她受累了。好说歹说劝走了岳阳,常德面对空荡的屋子又有点不知所措。没人陪他说话了,换绷带的时间还不到,找什么事做才好呢……
      他进了厢房,清洗上午被扬尘染得灰扑扑的脸,忽然听到后院有响动,急忙探到窗边。这时节,不会还有小偷吧?
      小偷没有,倒有一个没打招呼的亲友。衡阳站在只剩焦土的院子里面,仿佛第一次见到似的四下打量,走来走去,一点不在意被泥土和废料污脏的裤管。他穿的是一身冬天的褂子,不算亮眼,不过一看材质就比较讲究,在这座城市里正为战后生存努力奔波的人群中难得一见。
      衡阳见他发现了,只是哈哈一笑,说:“院子里什么都没了很难过吧?没关系,等我们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年,我和你一起撒种子,观赏植物先搁下,多种菜,等开春就有的忙了。”
      “还说过年,你没看到我家里什么储备没有吗!”常德把他拉回屋里。屋里也冷,毕竟修缮过,比萧索的后院总好上一点。“再说我城市复建还要搞上很久,战情检讨会也不知何时召开,根本没的招待你。你过来就为看我的院子能种什么菜吗?”
      “当然不是。”衡阳没受他泼来的冷水影响,依然开开心心的样子,“我来的路上顺道去长沙家里问过了。他说针对常德战役的军事会议还没定日期,不过肯定在过完年以后,他跟重庆确认过了。你是战役功臣,首都希望你过个好年,你还担心什么?至于城市复建,一时半会也急不出来。总之我今年就待你家了。”
      “可是……我这儿没吃的,连辣椒都不够几顿,我第一句话就交代了啊!”
      “哦,果然还是在担心吃的。”衡阳带着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解开背包,一袋袋把东西提出来。“我早想到了。我们湘南没太受战火摧残,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接济你绰绰有余。马上就到祭灶神的日子了,然后过小年,接着除夕、过大年……东西都足够,就看你干劲如何了。今天就算了,明天一起打扫厨房吧?”
      “连小年都要……”言语已经不能表达常德此刻的心情。
      “怎么不能要了?好歹你还是个跟我一样有这习俗的,换了株洲那几个还不好混呢。小年过完再添点别的,顺利的话,除夕前长沙他们也会带新鲜的肉食过来,到时就能热热闹闹地一起守岁了。”
      常德一口气憋着到底没叹出来。衡阳是近几年才成为省辖市的,论资历比不上他,但年岁绝对不小,平时表现还算稳重平和,当了面才知道有这样玩心旺盛的一面。他心里有点怨对方一声招呼不打就跑来拖着他过年,又明白是为他着想不忍拂了好意,便不再纠缠于此:“好,都随你。你特意跟长沙见面不会就问了过年的事吧?”
      “说的话太多了。”衡阳也不知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你问的具体哪一个?”
      “大形势看起来是在好,可这边战区还会不会打仗、何时可能打,长沙透露过吗?”
      “唔……也说了一点,他也不确定,言辞很含糊。倒没提到你,反而叫我小心些。”
      “让你小心?为什么?”
      “没说理由,只说是预感一样的东西。家主嘛,想得总比我们多一点。你就先别紧张这些没准的事啦!那些问题到军情会议上自然会说,日子还是要照过的。”衡阳又掏出一个小包裹,“我路上买了鞭炮,是家不认识的店,不知道声音怎么样,先放一个试试看?”
      常德早就没心情阻止他了,只挥挥手叫他随便。衡阳却不依不饶,非要拉他一起到院子里点。
      “咻——碰!”
      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常德捂着一边耳朵,还是能听到衡阳拍手大笑:“声音很亮!这样就放心了,常德,这个年我们一定能过好!”
      周边居民都会被这串不合时宜的鞭炮声吸引过来的。常德想到这里倒不再觉得麻烦,战争在身体上留下的伤痛和连日来城市复建的疲劳不知不觉间似乎也缓解了许多。也罢,他看着衡阳充满精神的笑脸想到。人总是需要人陪伴的。
      不只是过年。愿今年的一切,都能平安度过。这是两人在凝望鞭炮炸响的烟尘时共同许下的愿望。

      头上又响起隆隆宛如闷雷的声响。
      天空在震颤,大地在哀鸣。对这些响动,列宁格勒只是习以为常地用惯性忽略过去。外界的声音对他没有意义。影像也没有意义,因为几乎都看不见。自从四天前巡察街道时被一枚突然飞来的□□连着房屋一起埋进黑暗,时间对他的意义也在逐渐减弱。很快,也将随着声音、影像,一起消失了。
      一直活跃在前线主持工作的城主失踪了,军方理应展开了全力搜寻,可惜看样子没有成功。房屋塌下来时没有直接砸到列宁格勒,只是造成了一条小腿骨折,被他用衣服碎片处理了。单纯的缺乏食物和水并不足以导致城市化身的死亡,他原本也是抱着这种期待,熬过了度日如年的三个日夜。然而到了第四天,到了今天——他预感到自己要不行了。
      何止是短短三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帷幕里,他忍受的折磨,被包围的日子……
      “800……多少天了?”
      他喃喃自语。
      的确,在去年苏军发动火星行动打通一条陆路通道之后,城内状况已经有了多方面的好转,炮轰听上去已不再是无穷无尽,今年冬天也没有出现人同类相食的场景。可是他的生命之火,恐怕已在此前的两个冬天里渐渐耗尽了燃料。这团遗留下来的小小的火是如此不堪一击,以至于仅仅在得不到救援的坍塌房屋里不吃不喝的四天都快熬不过去了。
      再来吹一阵小小的风吧。他靠在房梁边睁眼又闭眼,看到的是别无二致的黑暗。起先,他还能凭强于人类的感官分辨一些物体轮廓,如今那些轮廓也隐没在黑暗里了。他彻底成了一个手无寸铁正在等死的人类。风一吹,小火就真的可以灭了。
      这时他听见微小的响动。远方的声音已经毫无意义,近处的却不一样。他全力分辨着那细小声音的来源,伸出手指,与对方相触。那是一个住在这间屋里的小女孩,当时列宁格勒刚想问她家里是不是只她一个人,屋子就塌了。两人摸缩到的一点点水和黑面包被列宁格勒让掉了,这些供一个小孩子满打满算也只够支撑两天。不过问题还不在食物上。列宁格勒看到她时,她已经是严重营养不良的模样,瘦骨嶙峋,仿佛轻轻一拍就会在地上碎成一堆白骨。就算没有这飞来横祸,她大概也支撑不过一星期。再说,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双眼时就断定,她的生存意志已经濒临消亡。
      这四天,正如消耗他仅有的生命之火,小女孩那仅存的一点意志,肯定都已经磨尽了。
      他心中一个倔强也无望的角落却不希望太快失去这个难友。他碰着她指尖,问:“你还好么?”
      “还好。”对方细声细气的回答,听着一点也不好。“刚才我听见您在说话,是吗?”
      “呃,我在……自言自语。”
      “可以说给我听吗?”
      “嗯。也没什么,只是数日子。”
      “数……什么日子?”
      这座城市被围困的日子。我的市民不断倒下的日子。我将投入死神怀抱前的日子。这些当然都不可以说。“我说过吧,我有一个哥哥……在两天前?三天前?”
      “三天前。”女孩记得比他还清楚。
      “他在莫斯科。这里被封锁以来,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但我相信900天内一定能和他相会,就一直在等。已经快了,可我有点等不及了。”
      “您上次说……”那细小的声音犹豫一下,“您跟他关系不算特别好。”
      “是的。有一些——冲突,但我还是很爱他。”列宁格勒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非常爱他。”
      “我理解您。我也有过哥哥呢……不是一个,是三个。”
      这是小女孩第一次提起她的家人。列宁格勒没有追问下去的意图,小女孩却没有管他,继续用她游丝般的声音说道:“爸爸妈妈、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我,是很大一家子人。全都死了……最后死掉的是我最喜欢的小哥哥,就在一星期前。”
      “六个人都……?”他问。
      “嗯,六个人都……每过一个冬天死两个人,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就剩下我落单了。”女孩急促地喘息两声,“我本来都不想活下去了,我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但我遇见了您。您很温柔,把吃的让给我,就像我的哥哥们一样。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也许该活下去,因为只有我记得他们了呀。等战争结束了,我可以找个像您一样温柔的人嫁了,生几个孩子,这些孩子肯定不用再挨饿。然后再把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的故事告诉他们……让他们记得,世界上有过这么好的人。”
      缠在他手指尖的小手松了松,骤然收紧。
      “可我……我已经不行了。”
      明知是不可阻挡的结局,列宁格勒却突然起了徒劳的反抗心:“不要这样说话,你还可以的,只要等一等……”
      “谢谢,可真的是没有力气了……也好,我不用再看着喜欢的人死掉。不过您……您一定能活下去。您还要撑到900天,撑到和您的哥哥团聚呢。”
      “请您……务必……”
      那只瘦弱的小手松开了。遗下的是漫长的死寂,列宁格勒瞪大双眼,他在阴暗环境的视觉竟然伴着另一人生命迹象的消逝而短暂回来了。他看见她横卧的身躯,体温正在以仿佛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遽从那具身躯上流走。四天里,他们说过许多的话,他看清她时她却只是一具尸体了。
      咚。咚。秃鹫张开双翼,地狱涌出鼓声。对人世的念想在这毁天灭地一般的鼓点声中退到了不可见的远方,只有鼓声,伴着宿命似的歌谣在他脑海里来来回回地奏响。他分不清那是脑中的回声,还是胸腔传出的共鸣,只知道,那是一支毫无保留的向死神献上的赞歌:
      “我们将在透明的彼得堡死去”【注2】
      诗歌与黑暗是绝好的伴侣。困扰他大脑多日的混沌骤然无影无踪,记忆开始发狂地工作,将他降生于世的两百多年光阴的碎片拼接起来,一个个极有耐性地旋转着展示给他看。他观看那些碎片,忽然意识到自己建城以来还不到三百岁,还是很年轻的。
      “普罗塞耳庇娜在此把我们统治”
      然而也已经很老了。回想他的第一位君王,彼得大帝迁都于此的盛况,那些画面历历在目却也无比遥远。普斯科夫低垂着眼,一边帮他整理衣摆一边小声说,您的兄长一会儿就来,他还不肯改掉旧的礼仪习俗,别跟他谈论这些更不要争吵。您作为新都也是晚辈,这种时候应该谦让一点。
      “我们在每声叹息中吞食着死亡的空气”
      结果还是吵了。他想不明白,为何那位曾倾尽全力扶持他成长、鼓励他呼吸新空气的人,却要把自己困在旧都那个陈腐阴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笼子里?过了些年再见面时,对方却已经改头换面蓄起了长发。当他称赞他的改变时,莫斯科只冷冷地催他回去,天生的王者之都不该在这腐朽之地浪费生命。
      “每个小时对我们都是死期”
      他见证帝国改革后冉冉升起的朝阳,也望见朝阳照亮的无数沦落阴间的遗骨。大帝亲自监斩了儿子,只因他辜负父亲的希望,向往过凡人的生活不肯继承皇位。一个庞大帝国辘辘前行的基底,依然是无以计数无力将哀鸣传达出深渊的农奴。
      “大海女神,威严的雅典娜”
      只是在忧愁到来之前,他还有长久的日子可以安享繁荣。晚宴上他望着柏林离去的背影,转向莫斯科,毫不掩饰语气中玩味之意。看来他是喜欢你多一点,我就把他让给你好啦?
      回答他的是一个愤怒的耳光和责骂。你这个幸运儿、纨绔子弟,含着金汤匙出生,从不知苦难为何物,人之间的任何关系对你来说都只是可以游戏的对象。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休想拉我作陪。然后那人剪去长发,正式从对西方的外交场合退隐了。
      “请摘掉你强大的石盔”
      太阳的光与热消减了,命运露出了它可怕的另一半面目。十二月党人的鲜血冲刷着元老院广场的地砖,他悲切的恳求没有停下沙皇判处绞刑的指令。九十年后,当他劝告沙皇停止武装镇压、主动退位时,也一样被无视了。莫斯科在叶卡捷琳堡陪伴下走来,将沾着血迹的挂坠扔在他脚前。公主的遗物,我分不清是二女儿还是三女儿的,拿去就是。
      “我们将在透明的彼得堡死去——”
      处决是经过中央批准的吧?你明明是有可能阻止的吧?他在前所未有的盛怒里卡住莫斯科脖子,莫斯科却扬起唇角,怜悯地俯视他。他说,你贵为帝都却参与革命叛乱,还敢妄想得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真是愚蠢透了。他说,你当了两百年帝都却如此天真,怎么适应今后凶险的革命形势。苏维埃迟早会抛弃你、转而选择我的。【注3】
      “这里你不是主宰,而是普洛塞耳庇娜。”
      不该死去的早已死去。应该死亡的仍在继续。只有无尽的受难与考验乃是万世不易的人生真相。他知道尽头处有名唤普洛塞耳庇娜的冥府女神伫立,怀抱温暖安详,在那里所有苦难将化归虚无。正如三年前他离开的那一个秋日,莫斯科依他请求按俄罗斯人的礼仪拥抱了他三次,送别的话语犹自响彻在他耳畔: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你不害怕死亡,只是憎恨带来死亡的敌人……
      后来……他在恍惚中抓紧胸口,胸前还贴身藏着莫斯科塞给他的领章。后来他还说了什么?哦,他想起来了,他们说到了生活,说到战斗的目的不在赢取荣光,而只是为了大地上平凡的生活。再后来,他的兄长就哭了。
      是啊,就是这样才对。就算有过悲伤的争执,那个怀抱比死神的怀抱要温暖太多。就算有过丑陋的面貌,那个有着人们生活的世界比黑暗的冥府要美丽太多。我在此处唱着对死亡的赞歌,可我一直、一直以来,都只是全心全意地向往活下去啊。
      我还有太多的话没有向你倾吐。我还有真切的心意未能向你表达。我还有想要见证的光明美好的事物,正在发生的和尚未发生的,不愿就这么轻易地错过。和我一起的小女孩死了,还有我记得她。我死了的话,还怎么把她的存在在这世界上刻下痕迹呢?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想……
      活下去。
      黑色的帷幕被揭开,外界的喧嚷突然重回他耳边。不再是震耳欲聋的轰炸与撕心裂肺的哭喊,是一种相比之下十分寻常的、人群忙碌而杂乱的喧嚷。他感到被扯进一个有熟悉气息的怀抱,便试着再次睁开眼睛,确认对方的身份。
      抱住他的人也瘦了。他伸手去碰对方浅金色的眼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滚烫泪水顺着他指尖滑下,再一滴一滴打在他脸上。
      “哥。”他望了一眼蓝天,再转回眼前人的脸,说,“你怎么又哭了。”
      他话刚停,莫斯科的脸扭曲一下,笑了笑,结果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你关注的永远和我不一样……”他的兄长说了这一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只一边继续掉泪,一边把他往怀里按去。
      一声礼炮鸣响在城市废墟的上空,宣告列宁格勒之围正式解除。从1941年9月9日到1944年1月27日,这座经受了872天死亡封锁的城市自冥府周游一圈归来,正在用好奇的初生婴儿般的眼睛打量着那无垠的散去硝烟的蓝天。
      宛如他是第一次降生在这世上。宛如这片天空便是千年前罗斯受洗时一般纯洁无暇的天空。【注4】那时他尚未降生,自然也从未尝过人世的悲苦,而今也只是一心一意沉浸在毫无瑕疵的幸福之中。

      时隔六年有余,在眼前这一方小小的庭院里,名古屋记忆里的枯山水没有改变他熟悉的容貌。木板、石块与树木,看似不经意的排列组合质朴而玄妙,自成一方独立于尘世的小小天地。这些精心摆放的景观与他37年奉命渡海参与淞沪会战时相比,既不曾挪动一分,也不曾有一点老去的迹象。仿佛他驻扎异乡不断与伤病、绷带、手术器械乃至杀戮与被杀戮打交道的这些年只是大梦一场,他在这里睡去,然后终于又醒来了。
      如果只是大梦一场倒好了。他转头看一眼正在榻上喝茶的东京。在决定全面进攻中国后,东京曾把身负使命的十几个人邀请到这个私宅,开了一场宴会祝他们武运昌隆。这所私宅在明治时期大兴效法西方之风时却完全采用传统木结构建造,有好些年头了,东京很喜欢,更特别偏爱庭院里设计别致的枯山水。东京曾经说,这是个很适合静坐冥想的场所。名古屋常年驻扎在外,偶尔回来也很少面见东京,不清楚他在空袭珍珠港的决议下发后是不是也在这里开过一场宴会,好激励奔赴太平洋作战的城主们。恐怕自那以后,要为太平洋的一举一动操碎心的东京就再也没精力在枯山水的环抱中静坐了吧。记得出发前的宴会上,虽然各人也怀着不同心思,大体上都算身体健康、斗志昂扬。而东京此时召集来的一伙人,除了名古屋只剩弘前、熊本和仙台四人,阵容缩减了很多不说,熊本和仙台是从南洋召回来的,都饱尝过美军猛烈攻势的苦头,仙台还好一点,熊本去年底才在所罗门群岛跟美军狠狠干了一架,面色的病态就算他强打精神也压不回去。
      感伤再多,正事还是一样要进行。东京先慰问了熊本,表示既然他在布干维尔岛的攻防战里已经尽力,就不会再追究责任。【注5】接着问了仙台和弘前各自驻区的防务状况。末了他与名古屋寒暄两句,却没像对其他三人一样问及工作,才说到花期近了,就仿佛很自然地过渡到这次聚会的主题上。
      东京端正好坐姿,说:“在座的几位,原本都算是熟于战事的人,经过这些年在海外的拼杀想必变得更加成熟,虽然分属不同战区,你们对于胜败都有自己的理解,应该用不到我做多此一举的指教。不过今天我请几位过来,却是要你们齐心协力,共谋一项成就,很需要在事前做好协作的准备,因此有些话,我必须交代一下。”
      “是说我们要共同奔赴一个战场吗?”仙台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一个。得到东京点头肯定,她又追问:“那样的话……是缅甸?”
      这个推测非常合理。自从去年10月中美英开始反攻缅北,那一带驻军就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双方互不退让,激战持续到今天,看上去很有必要多派人过去帮一把手。但东京否定了这个猜想:“不是缅甸。诚实地说,想彻底扭转我军在缅北的劣势已经不太可能了。这场反攻中美英策划了很久,投入兵力之巨、物资之多,不是我们多送几个人就能填补的。但是从总体战略上,我们却还有扳回一城的空间——”
      房间里没有挂任何地图或类似地图的东西。东京只是低下头,在地板上画出一个折过两道的折线。“从关东,到华北,经华中和华南,最终抵达印度□□和泰国、缅甸。”
      四人对这个答案一致保持了沉默。他们中虽有人听到过风声,但交付他们的重要任务居然是投入此时并不紧张、也远离冲突中心的中国战场,难免大感意外。
      “打通这条东亚陆上交通线对我们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你们知道,太平洋的形势一直不利,海上交通频繁受到美中空军的破坏,这些中国南方的空军基地威胁很大,尤其是柳州和桂林的两个,从那里起飞的轰炸机很有可能攻击到我国本土。如能夺取这些基地,就为我们在太平洋持续作战解除了一项心腹大患。不过,最直接的还是它能让关东军、中国派遣军和南方军三军联系起来,互相策应。如今的我们已经无法像战争初期一样势如破竹,该考虑持久战的问题了,东亚大陆广大的空间正适合我军做战略上长远的打算。这个结论,大概对诸位来说很意外,但确实经过大本营详细的论证。也望你们能不辱使命,齐心克敌。”
      看熊本和仙台的脸色,就知道他们已经完全接受这任命了。
      “我们去了中国,自己管理的部队也要一起去吗?”弘前还有点疑惑,问道,“路途遥远,又容易被半路袭击。而且熊本那边才结束一场作战,已经非常疲惫了……”
      “不用调军队过来。弘前、熊本、仙台,你们三个只要人去了就行,新增兵力会从本土直接动员,具体分配到时再商讨。至于名古屋,他是你们中唯一一个一直随军驻扎在中国的人,虽然他主管的是后勤工作,但本身就有很好的组织协调能力,他的第三师团能拥有王牌军的称号与此密不可分。”东京朝名古屋很公式化地递过一个微笑,多半是做给另外三个人看的,“他对中国战场的熟悉程度也非别人可比拟。你们去了以后,要多向他了解情况,切勿盲目行动。”
      三人自然都满口应允,名古屋也连忙自谦了一番。
      仙台说:“听大人的意思,这是一系列有决定性影响的大型战役。这种进攻型战斗肯定不能依靠汪的伪军,现在中国派遣军人手又完全不足,是不是从本土动员的部队会非常多?”
      “没错。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为了这场作战,在中国的乙种和丙种师团将全部升格为甲种师团,补充兵力除了从本土,还将从关东军抽调,总的动员人数粗略估计将达到35万以上。仙台,这个数字高出了你当年活跃过的日俄战争的两倍,我想你已经心中有数了。”
      仙台面色凝重地表示她不仅心中有数,也决意不辜负大本营寄予的期望,定要将在南洋遭受的挫败在新战场挽回来。东京随后又谈了些尚未定论的作战计划,便说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午餐前大家可以在他的宅子里随意游乐。
      弘前和仙台两位女性很自然就凑到一起,唧唧喳喳地聊起无关工作的话题了。名古屋望着安静坐在原地的熊本,想到他本是个出了名的烈性子,对战役成败看得极重,这两年在太平洋却受了太多挫折,刚才会谈几乎没主动开过口,想必还是很耿耿于怀,上去安慰一下比较好。
      “……去院子里逛一下吧?”他对熊本提议。
      “好。”熊本瞧他一眼,不冷不热地答应了,跟在他身后出了会客室。
      才到院子里,名古屋就感到后腰被一件冷冰冰的物体抵住了。他没有出声,只惊诧地转过头去,熊本默默瞪着他,手里丝毫不敢放松,用随身佩戴的没出鞘的胁差柄侧抵着他的腰。
      “你这是什么意思,熊本……”
      “你的眼神很不对劲。不是心向战斗的人的眼神,倒好像急着敷衍了事、回家蒙头睡觉。你一定……有该说的话没有说。”
      “所以你在威胁我?就凭我的眼神?好像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人这样认为吧?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的,快把刀放下。”
      “我不会放的。”熊本的声音更低了,吐息拂过名古屋耳根,一片冰凉,“陛下也许会轻信你,但我已决意在此之前就为他除害。名古屋君,这样对你不是我的本意,毕竟以我的身份太僭越了。但是你这样一个常驻在中国最激烈战区的人,居然对计划只知说好,一句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再加上你那样的眼神……想不怀疑你都难。”
      “你非要如此认为也没办法。那,你现在到底想要我怎样?”
      “两条路。一条,立刻弥补你的错误,尽你应尽的责任。另一条,我就不说了……”
      “……”
      名古屋想到,熊本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不计后果贯彻到底,跟他讨价还价是注定得不到好结果的。或许也不是不计后果,而是他想达成的目标比起“后果”之类的副作用重要太多。如果自己不能给他个满意的答复,被他直接就地正法都不是多稀奇的事。
      但是真正动摇了名古屋的,却不是抵在后腰的胁差。熊本的话击中了他心灵的脆弱之处。
      自己本来也不是有着坚定信念的人吧。多年前私自放走长沙,表面上可以粉饰成不愿用阴暗手段要挟敌方,宁可不带包袱正大光明地作战,实际上却是出于目睹过攻破敌国首都后的悲剧而背负的内疚之情。放走长沙,心里想的是会搜到他本就偶然,一场大火后那人应该也失去力气,放不放都差别不大。不想长沙地区成了一块硬骨头,三次会战,屡有交手,至今依然还在敌方控制区。
      战争会展现出人性最恶的一面,这是他们早已熟知的事情。烧杀淫掠,种种恶行作为战争的附带品必然也需要他们一起接受。他当初受此动容,心中内疚,做出了弥补,却是用牺牲祖国利益的方式。从这个角度看,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说到底,国家是对是错,哪里轮得到他评判呢?他所谓的道德感真的能通向正确的结果吗?在中国目睹六年多的拉锯,他实在已经很累了,但是要逃的永远逃不过去。马上来临的战斗,长沙又是重点之一。假如这场作战失败,交通线被全面切断,美军攻入本土……他不敢再想下去。
      “我会尽我的责任。”他说,“也请你放下刀。”
      熊本把胁差撤回腰间。两人找到东京书房,名古屋说:“大人,我方才和熊本探讨战术,才想起一个重要提案,希望上面能认真对待。”
      “嗯?说。”
      “一直以来,装甲师都主要投放在南洋,在中国还没有大规模使用过。但这次作战,意义重大,且纵贯南北,我认为是时候让它们到中国一展身手了。”
      “嗯……以前确实从没考虑过在中国使用成建制的装甲部队。不过情况不一样了,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告知大本营,你的意见他们应该会采纳。”
      名古屋谢过,擦过眼里总算有了点笑意的熊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个月后,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在长达2400公里的战线上,日军动员41万士兵,自北向南贯穿豫湘桂三地的“一号作战”开始了。

      注1:1943年9月到1944年1月,日军第11军进攻湘西北常德地区,与中国第六战区部队发生激战。中国第74军57师死守常德直至弹尽粮绝才带领剩余100余人突围,不日近郊战况好转,城市被夺回,常德会战以中方胜利告终。
      注2:曼德尔施塔姆《我们将在透明的彼得堡死去》。曼是俄白银时代的天才诗人,1933年因写诗讽刺斯大林被流放,1937年病死于符拉迪沃斯托克。
      注3:一战中不利的战况和物资匮乏激化了俄国境内的反抗情绪,1917年首都彼得格勒发生反饥饿游行,引发二月革命,尼古拉二世被迫退位,罗曼诺夫王朝灭亡。同年发生十月革命,尼古拉二世被布尔什维克军队囚禁到叶卡捷琳堡,1918年7月其一家及仆人被秘密警察集体枪决。也正是这两年里,德军入侵到彼得格勒附近并施加轰炸,迫使苏维埃将首都迁到莫斯科。
      注4:罗斯受洗,即公元988年拜占庭将安娜公主嫁与基辅罗斯的弗拉基米尔大公,后者接受东正教为国教,命罗斯人接受洗礼的事件。从此罗斯抛弃多神教信仰,奠定了此后一千余年的思想基础。
      注5:1943年11月美军向所罗门群岛西端的布干维尔岛发起登陆作战,战役持续到1944年3月。以第六师团(熊本)为主力的日军第17军在美军登陆后屡次试图将其赶回海中但均以失败告终,残部退入丛林继续抵抗。(由于失去外部物资援助,后来日军在岛上种起了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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