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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最长的一天 ...


  •   1944年,6月4日夜。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入夜的朴茨茅斯港十分静谧。运兵船上的数千士兵都入睡了,尽管焦灼、忧虑,明了自己也许两天之内就会在异国的海滩上殒命的事实,他们还是在疲劳的作用下睡得人事不知。港口处于灯火管制中,只有无尽夜色静静拥抱着大海,就连星辰倒映在海水里,也依然是沉默的,仿佛它们也知晓快要到来的日子将在人类历史上画下浓重一笔,一致选择了缄口静观。
      从甲板望去,海上起了一层薄雾。这是有利于航行的因素,保证潜艇只要离开二百码便无法发现船只。视野转往南方,就只有黑暗的海和沉默的夜空了,英吉利海峡不宽也不深,但足以将法国的海岸线罩在雾里,一点光线也无。
      伦敦眺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南方,深深呼吸着甲板上新鲜的空气,连带着把夜雾也吞进肺里,深金色的头发和睫毛也被雾气微微濡湿。他忽然想到,巴黎在被德国人带走前,有没有把目光投向过英吉利海峡?如果有,她不在港口,天气再好也必定什么都看不见。他们都只能在想象里勾勒海峡对岸的模样,在想象里描摹对方的绝望和痛苦。一道寻常的海峡,竟要承受那么深沉的人的忧思与寄托……千百年的忧思与寄托,若化了形,该是怎样比铅块还沉重的物体啊!
      “好漫长啊。”他对身边陪伴的朴茨茅斯说。
      “是啊,行动前的等待总让人坐立不安。”朴茨茅斯应道。他的城市从16世纪起就是英国皇家海军基地,四年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以来主管海军大小事务,每逢重大行动更是忙得底朝天,只有晚上能稍微闲下来。他的回应却很快,话音中一点听不出疲惫之意。
      伦敦摇首。“不是说现在……你想不到也应该,你是后来一百年才在狮心王手里诞生的。【注1】我是想到了诺曼征服……时间过得真快,再过22年,就满整九百年了。”
      朴茨茅斯心中咯噔一下。近900年前,英王绝嗣,法国的诺曼底公爵威廉宣称拥有对英格兰的继承权,取得神圣罗马帝国和丹麦的支持,举兵入侵英国并得偿夙愿。伦敦当时已经成年,也早和丹麦人打过无数的仗,对侵略曾有过很激烈的抵抗,然而他最终却在诺曼人统治下登上了首都的宝座。对于这件事,他的感想大概是相当复杂的,朴茨茅斯听到的零星传闻也佐证了这一猜测,但这是第一次听伦敦主动提起。
      “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比这个多多了。还想到了其后发生的很多事情……本来赶走丹麦人,以为从此能平静很长时间了。想不到诺曼人还要厉害,我们被彻底打懵了。威廉在我这里修建白塔时我视之为奇耻大辱,想不到的是,被威廉处决的本土贵族们尸骨未寒,我却比谁都还快地诺曼化了……”伦敦低头轻笑,碧绿眼眸中流转着漆黑海水的漩涡,“我曾立誓要保卫温彻斯特作为英格兰王都的荣光,不管来犯者是丹麦人还是别的强盗。最后,却是我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亲手夺走了他的荣光。”
      “你们两位都是不得已的。”朴茨茅斯说,“温彻斯特也从未因此恨过你。”
      “温彻斯特是位宽厚的人。但是在那时,我还没有像今天一样强的心理承受力,能直面自己犯下的罪过。为了证明自己是无罪的,我找了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今天想来,只觉荒唐。”
      他记得那些理由里最具迷惑性的一条——诺曼征服和他取代温彻斯特,都是上帝的旨意。尽管悲惨又耻辱,尽管流了无数的血,这都是英格兰走向辉煌的必经之路。他承接天命,成为新都来引领国家取得更伟大的业绩,是他这样的天选之人注定担负的使命。既然是上帝的旨意,就不需要再深究了,只要知道他意志的绝对合法性即可。
      这想法一经形成,就盘踞在他心头有了三百年之久。昔日英法联姻,招致诺曼人入侵英国;三百年后,再一次吞下联姻苦果的却变成了法国。当黑太子的一个个捷报从海峡对岸传来,当他伴随亨利五世在阿金库尔血洗法军,当法国半壁江山都落入他们手里……他一度以为,这些辉煌的胜利正是上帝属意于他的最强有力的证据。
      因此,当国王要求他与巴黎联姻以巩固未来的英法联合国家时,他也认为是命定的责任而一口答应了。巴黎美丽动人,但伦敦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对她产生爱情或类似爱的感情,他答应只为作为首都的职责。
      突然间形势急转直下,法军的奥尔良之围被一名洛林的少女解除了。她在战场上只活跃了一年,接着就被英国的主教烧成了灰。但是胜利女神没有再次把微笑还给他们,一个个英军曾经用浴血作战换来的领土被迅速夺去……最后,连英王原本拥有的大陆领土也沦于法军铁蹄。
      加莱港吹袭的海风寒冷刺骨,他与巴黎各自驾着马走出军队,拉近到可以对话的距离。
      “不要再进攻加莱了。”他怀着一丝侥幸想说服巴黎,“我国在大陆上合法继承的领土,已经一一被你们剥夺而去。我以为两国的战争早已结束,为什么连这一个孤零零的港口都不肯放过?”
      “装什么可怜。你们还宣称过合法继承法兰西呢。”巴黎嗤道。
      “百年以前,英法两国的斗争因领土争端和继承权而起,这谈不上谁对谁错,只服从于结果。巴黎,你们已经赢得了战争,对此我们没有任何非议。但是加莱已经是我们的最后一块地了,你们已经拿走我们太多,不需要对这一个小小的港口视如珍宝……这场战斗完全可以避免。”
      巴黎漠然地扫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下了马。“不可避免,”她宣告着,将手中宝剑深深插入地里,“我不管你有多口若悬河,我只知道一件事:不将英国人彻底赶出大陆,圣女贞德的灵魂就永远不能安息。”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见过她,她活跃的时候你还被囚禁在我的城堡里。当然我去牢里见过她好几次,可没看出来她非要加莱属法——”
      “见过又怎样?没见过又怎样?她高贵的灵魂能被你这种屠夫理解?我们决心早定,与你对话纯属浪费时间。百年前,英王虽按律法是法王臣属,却拥有两倍大的领土还公然忤逆,如今一切都会在这场战斗后结束,把那些纠缠不清的链条彻底斩断,从此我们互不相干,互不臣属。滚回你的小岛上,好好地忏悔然后哀泣吧,为你这些年双手沾满的血腥。”巴黎拔出剑,转身面对自己的军队,高高举过头顶:“为圣女报仇!”
      对面军队怒涛似的吼声卷来:“为圣女报仇!把英国佬赶出大陆!”
      法军已经疯了。面对疯子,失败是必然。曾经器宇轩昂穿过英吉利海峡的他们,领着残兵败将渡过海峡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英国以欧洲大陆最后一块属地的丢失,为百年战争画上了一个苦涩的句点。
      那个时候,面对着在军队的怒吼声中冷笑屹立的巴黎,伦敦清醒过来。原来一切关于天命的想象,都只是他自作多情的借口。即使上帝真的关注过他、为他特别降下过旨意,那也不是别的,是用加莱失陷给他的自作多情送上的一记清脆的巴掌。
      回国之后,几乎立刻就陷入内战漩涡。等到内战平息,约克与兰开斯特的两朵玫瑰的残瓣勉强粘合到一起,他觉得,仅仅能活下来就是一种幸运了。
      人类也许能承蒙恩惠,得到上天指引。但对于生命远长于人类的他们,不会享有足够多的恩惠来指明生命的方向。上帝不会主动开一道光,轻易地救赎他们,上帝更拒绝成为他不敢面对过去的挡箭牌。他能做的,只是将那个过去不愿承认的自己全盘接收,然后继续作为英格兰的王都,生存下去。
      英吉利海峡,最窄处的加莱和多佛尔之间仅相隔63英里,却将英伦三岛与欧洲大陆毋容置疑地分割开来,置他们于长久的孤立之中。他们试图与孤独相抗争,却每每以失败收场,当他们终于在挣扎里接受事实,海峡却变成最强有力的屏障,在一场场席卷欧洲的大战里保住了本土的独立安宁。从多佛尔到加莱,坐飞机三分钟,坐船三刻钟,就是这窄窄的一道海峡,却在危急存亡之秋挡住了德军的征伐,将敦刻尔克撤来的盟军庇护在英帝国匆匆张开的羽翼下。
      然而在海洋深处,在冰冷海水深深的漩涡下面,他们仍同属一片大陆,从未真正隔绝。
      海峡就是海峡,不管隔绝大陆还是深处相连,意义都不停留于它自身,而是人赋予它的。它只是单纯地存在在那里,聆听海峡两岸欢笑恸哭,静观世事变迁斗转星移,任由人类将多情的想象加诸自身而不发一语。当梦想破碎,当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多情于无情之物永远不过虚幻的寄托,它也不会抽身离开,依旧只默默注视着他们。
      从伦敦对天命的想象崩坏至今,人类又有多少梦破碎了?惊天动地的一战后仅仅二十年,欧洲陷入了更残酷的战火,更深沉的绝望,一时间世间所有的光明仿佛都抛弃了这块土地,并将再不回来。但正如美好的想象太过多情,这绝望也并非真实。低谷之后,必暗藏再起之兆。如今,他们已整装待发,誓要重返大陆,夺回丢失的一切。
      海峡,依旧默默看着,听着。
      回忆中时光漫长隽永,于脑海中却仅仅一瞬。伦敦说:“不提旧事了。就把渡过海峡、登陆诺曼底想成上帝的旨意吧。就算误判,也没什么问题。”
      朴茨茅斯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百般流转的遐思,笑道:“要是官兵们都有这般想法就再好不过。”
      这时南安普敦跑上甲板,附在朴茨茅斯耳边低语几句。朴茨茅斯听完叹气:“谢菲尔德也真是闲不住,明知自己一个山区人晕船还非要参加登陆……瞧,船都没开就开始吐了。”
      南安普敦苦笑:“我猜也是紧张的,平时他反应还没这么大。看在他宁可晕船也要参加行动的决心,我们还是别取笑了,一起去照看他一会儿吧。”
      “嗯。”朴茨茅斯跟着同伴走出两步,回头望向他们的首都:“先生,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的你忙呢。”
      伦敦应了一声,想想一个人在甲板上也无事可做,便回到他专用的舱房了。
      他的私人电台来了一封新电报,是华盛顿刚刚发来的:“今年的思乡日【注2】恐怕没办法过了,不过约克说战役胜利以后会准备别出心裁的劳军活动,权且一起期待一下吧。明天会带巧克力过来,行动开始前多吃些有助缓解紧张。想你,明天见。”
      他忍不住笑了。明天出发前还得见面,前一晚需要发报联系么?嚼巧克力缓解紧张,当他是初涉战事的小孩子?华盛顿看似沉稳持重,骨子里还是带着美国人特有的跳脱,才干得出这等没头没脑的事。他习惯性地皱眉,眉头没皱成形就松开了,反倒和嘴角一起弯起来。
      他发回电报:“别说废话,早点睡觉。”
      然后犹豫一会儿,才在电报上轻轻印下一吻:“……我也想你。”

      6月5日21时,巴黎郊区。游击队员在农舍里准点拧开了收音机。像往常一样,他们将门窗紧闭,窗幔拉严,以防被巡逻的党卫军发现。
      国内电台也像往常一样,尽播报些无趣的政治宣传,总结就是:人民安居乐业,元帅英明神武,我们忠实的德国盟友到处都在打胜仗。第二家电台在哼哼着一支有气无力的香颂。第三家电台在分析拉芒什海峡【注3】的潮汐对天气可能造成的影响。队员们提不起兴致,却还是按耐性子认真聆听。他们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夹在人群中栗色卷发的女子点了一支烟,对离收音机最近的队员说:“奥尔良,再换个。”
      电台被拧到BBC。播音员用英语刚好播报完新闻,换上一口一点也不正宗的法语,毫无感情起伏地念起一封据说是个人信息的信,信抬头就是魏尔伦的《秋之歌》:“秋风萧瑟,琴声呜咽,余音长……”
      一撮烟灰飘落到地板上。人们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惊讶之色。
      播音员继续用他那平直呆板、缺乏感染力的腔调念出第二句:“单调无力,令人悲戚,心忧伤。”
      这是一首关于秋天悲伤的歌,诗人用哭泣向法国境内的地下组织传达着消息。第一句,告知盟军将要入侵;第二句,告知攻击将在两日内发动。
      人们小声地交头接耳。巴黎一把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站起:“大家先安静,听我说。”
      谈话声立刻停下。
      “我们在海峡那端的将士们,四年来艰苦战斗,矢志不渝。如今他们将投入的是一场最光荣的战役,为了赶走敌人,他们不得不向自己祖国的领土开炮,这是自由的代价。【注4】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上,这不是第一次上演,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而我们,当然不能容忍他们孤军奋战。”
      她声音压得较低,一洗平日的明朗,然而平缓、有力,如低音提琴的嗡鸣直摄人心。
      “……下面,去神父那里做最后一次祷告吧。奥尔良、兰斯、亚眠,你们先随我去村长那里打声招呼。”
      三人跟着她出门。推开门,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巴黎深深嗅着那芬芳,想起四年以来她闻到的各种气味:软禁牢房里发霉的木头,街边茶座里劣等的咖啡,德国大使身上陈腐的香水,受伤队员的汗水和血气。它们很快都会结束。世界还在夜色里沉睡,而她已远眺到夜色尽头的黎明,太阳冲破云层,光耀大地。
      兰斯见她无意识地头转向北方,朝着海峡方向,便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人?”
      “没有。”巴黎再贪婪地吸入一口乡间的空气,徐徐吐出,“我们走。”

      6月6日,在盟军日程表上又称D日。
      天明时,美国、英国以及英附属国加拿大的十几万军队乘船驶离港口,向诺曼底海岸奔去。他们负责盟军在“霸王行动”中第一部分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抢滩登陆。此前刚过零点的午夜,一批空降兵和海军军舰已经率先出发,去摧毁部分防御工事和交通设施,防止德军的内陆部队向海岸增援。
      没有凄迷的泪水,没有挥舞的手绢,只有身着苏格兰短裙的风笛手在船舶即离岸的时候一字排开,用风笛和鼓奏出尖利的长音,敲响雄壮的鼓点。老兵充满怀念地凝神细听,新兵虽不适应这刺耳的音乐,也被乐声里坚韧不拔的气势慑服,被鼓舞起了雄心壮志。毕竟在这世界上,比苏格兰风笛曲更具有军人风采、更适合慨然战斗的音乐还没找到几个呢。
      这些士兵在应征入伍以前,各是工人、农民、学生、记者、医生、手艺人,做什么的都有。来自不同的地域,操着不同的口音,拥有不同的亲人和朋友。但他们现在都是一样的,是维持战争机器运转的基本零件。抹去个性,留下机械的共性。他们的乡愁、恐惧,不会被诉说也无法被诉说。他们只能把自己抛向无情的大海,等待登上滩头决定命运的时刻。一往无前,直到胜利或死亡。
      决定登陆的日子时,海军和陆军对潮汐的要求刚好相反,对此没有要求的空军只是作壁上观。最后经过千挑万选,日期被定在折中的6月6日。看似万无一失,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谁能保证一定不会出差池呢?这不仅对于盟军是一场考验,在军事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海陆空协同作战。盟军在事前准备上已尽最大力量做足了工作,余下的只能靠向天祈祷和随机应变了。
      出发前一天相聚做最后一遍沟通后,美英加的城主们各自回到岗位。这次战役,英格兰沿海的城市几乎倾巢出动,仅留了多佛尔等几人留下防御本土海岸,其余即使还留在基地没参加第一波攻势的,也在预备为下面的陆上进攻出力。美国和加拿大派出的也都是重量级的人物。华盛顿为首的美国四人中,波士顿和费城在掩护美军第七军进攻犹他海滩的空军飞机上,华盛顿和纽约则乘坐驱逐舰,为进攻奥马哈海滩的美军第九军提供海上支援。
      天不遂人愿,这一天天气没有预测中好,尤其在奥马哈海滩附近天色阴冷,风浪甚大,能见度也很成问题,不是适宜登陆的气候。但事到临头,计划已不可改变,第九军还是按时按点乘登陆舰出击了。由于德军可能埋伏的□□和海岸炮,护卫舰队不能离海岸太近,只能在千米外的海面上巡回警戒。陆军登陆前海滩先被海空军粗略地炮击轰炸了一遍,德军的防御力量能炸到几个算几个,滩头残留的烟雾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散去。原本气候就恶劣,这也意味着军队一旦登陆,他们就互相都看不见了,只能通过无线电通信交流战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华盛顿坐在舰桥指挥室里,戴着耳机听见里面传来海军的来往讯息,一语不发。纽约在他椅子后面,不出声地来回踱步。纽约此前虽然为国家战事奔波不少,但是直接以军人身份参与战役是第一回。他在陆上时还笑嘻嘻的,背一只相机冒充随军记者披着少校制服到处拍照,精力充沛到伦敦都有些看不过眼,责备了几句,纽约当然没理会。现在他所有活泼容色都收敛了,没有在注视任何方向的蓝如天空的眼眸深不见底,甚至有些令人生畏。
      “阿华。”听见华盛顿仿佛不堪重压发出的一声叹息,纽约忍不住说,“我们只有等,你也不要把神经绷太紧了。”
      “我还好。就是想到今天天气不好,登陆部队直到现在还没发来消息,有些担忧他们。”
      纽约看一眼他早就看过无数遍的时钟。“才过去一小时,他们在抢滩登陆的时候肯定不会很快就空出时间跟上面联络,总要等战斗占了优势、有机会建立阵地了再说。”
      “说得也是。我没什么,就是干坐在这里不动,没等到任务稍微有点心焦……”华盛顿笑了一下,“你走来走去的,好像也有心事。在想什么,约克?”
      “在想那个曼哈顿计划【注5】。我走前把这摊子全权交给芝加哥了。欧洲这回开辟了第二战场,估计日程会越来越繁忙,以后应该也是她来照管。”
      “芝加哥是可以放心的人。你们俩表面看性格不一,做事风格倒是很相似。”
      “可是一想起来还是会担心。保密工作只要稍有疏漏,别说德国人和日本人了,就算被某些盟友知道……”纽约朝东面苏联方向扫了一眼,做了一个卡住咽喉的手势,“咱们就有的哭了。我也就想想,应该不会出事。那么可怕的战略武器,等研发成功,希望它不必真的投入实用。”
      “希望吧。”华盛顿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分针又走过一段路程,华盛顿坐不住了。他看向纽约,对方眼里如他意料透露出同样想法。两人匆匆向门外走出几步,过道里便碰上迎面来的舰队指挥官。
      “华盛顿先生?我正要找您……”
      “你来得非常是时候。登陆部队中断联络的时间太长,不能再等下去了。立即让舰队向海滩靠近,能多近就多近。”
      “我明白您的急迫心情。但是敌军雷区和海岸炮击力量我们都还不清楚,贸然过去恐怕会损失惨重。空军正在派轰炸机编队支援滩头部队,我们不如再等候一阵——”
      通讯员跑到他们中间:“长官,空军刚来报告他们的情况。这次轰炸完成得不太好,起飞就有点晚了,投弹地点偏远,似乎还炸到了目标附近的友军。”
      “你听到了吗?”华盛顿盯着舰长,“空军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犯错,奥马哈海滩的天气和敌方防御的负面影响在我军计划中很可能被低估了。现在只有尽可能挽回错误,立刻把舰队开向海滩,不要让我们的部队在海滩上白白牺牲!别瞻前顾后了,这是命令,出事我负责!”
      舰长得了责任不会被追究到自己头上的保证,也不再犹豫,舰艇编队马上调转方向,穿越重重烟雾朝海岸奔去。到了借望远镜能大略看清滩上战况的距离,指挥室的几个人不禁大皱眉头:第一波登陆的步兵几乎全都偏离了预定地点,有些人下船的地方还在沙洲上,离真正的海岸线还有好几十米的距离。这几十米说来轻松,沙洲上浸的水深处能没到脖子,士兵拖着沉重的装备在水里行走,还要挨德军从轻机枪到迫击炮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扫射,更别提他们在登陆前已经消耗很大体力,有些还因为剧烈的风浪晕了船。种种因素相加,许多连队竟然在战斗没开始多久就被打散了,陷入一片混乱。约摸一半的士兵在刚下船和在沙洲淌水的阶段就中弹死伤,一部分没负伤的也被海浪冲走,穿着救生衣在水里无措地挣扎。剩下的幸运者勉强到达扁石滩后,也累得无法再前进。而就德国守军凶猛的攻势来看,事前对海岸的炮击和轰炸真没多大用。
      随步兵稍后赶到的工程兵状况也很糟。德军火力太强,步兵已经自顾不暇,自然也难以掩护本该掩护的这批工程兵完成目标。更不幸的是,工程兵本来任务是用随身携带的装备炸毁德军设置的障碍物,不想一些德军流弹落进工程兵里,提早引爆了炸药,工程兵俨然成了人肉炸弹,伤到的还是自己的友军,这使得很多步兵都不敢上前去保护他们。
      装甲部队就更是惨到差点观察不到了。那些号称不沉的两栖坦克有一半都泡在海水里动弹不得,能动弹的在硬闯海堤的途中就掉了履带,成功驶上海滩的在他们视野中望来望去就只有三辆,还不知会不会被德军的炮火摧毁。
      纽约睨着华盛顿发青的脸色,估计他肺都快气炸了。情报表明奥马哈守军只有一个团的兵力,没有装甲车辆,战斗力低下,这已经远远偏离了实际情况。照这势头下去,不是德军会按计划被轻轻松松地消灭,而是美军被稀里糊涂地消灭了。但事已至此,要对情报机构大发雷霆也是战斗结束后的事,华盛顿立刻下令继续前进,给予岸上陆军炮火支援。
      战列舰和巡洋舰害怕误伤自己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对海滩两侧进行炮击,但驱逐舰是可以开更近的。冒着搁浅的危险,他们乘坐的驱逐舰队一路挺进到距海岸只有700多米处,沿着海岸线一边行驶一边开炮。
      华盛顿和纽约所在驱逐舰的舰长,自从被保证不会被上面追责以后,倒变得勇敢起来,展现出不畏生死的军人气度,冷静地下着一道道指令指挥舰只行动,不需要华盛顿插手了。在如此接近海岸线的距离上,舰艇一旦搁浅,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他能不怕□□、海岸炮击和搁浅,却担心被上级批评,委实是件怪事。只见从舰首到舰尾,一切能调动的火炮都调动起来,向岸上的敌军毫无保留地倾泻炮火,力图击碎任何妨碍陆军登陆的障碍。一时间舰炮齐鸣,烟雾冲天,海水与天空之间横飞着死亡的火焰,双方对射的火炮仿佛成了主角,夹在中间的登陆部队倒成了无关紧要的摆设一般。
      这时空军也获悉奥马哈海滩形势不妙,向滩头再次派出部队,指引着战列舰和巡洋舰从远处进行较为准确的攻击。状况稍有缓解,华盛顿和纽约脸上还是没露出喜色。
      华盛顿说:“计划中登陆两小时就应消灭滩头守军,三小时就应占据各个谷口,然后和东边黄金海滩的英军会合了。然后第二天继续深入,和西边犹他海滩的我军会合。现在已经10点多,战斗开始快四个小时了,连滩头都没攻下。时间拖延太久,会对其他战场都产生很严重的负面影响。”
      纽约说:“没办法了。我们毕竟兵力多些,总能完成任务,晚了也只能按情况调整。就是辛苦了先登陆的部队,按陆军的说法很多连队指挥官都阵亡了,难怪乱作一团。但是再派新的指挥官上去也来不及,互相不认识怎么指挥得动。”
      “确实……没办法?”
      纽约微微沉吟。“……不。也不是一点缓和情况的方法都没有……但是!”
      纽约话还没说完,华盛顿转身要走,被纽约扑上去拽住胳膊:“别开玩笑了阿华!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别当真啊!”
      “你跟我想到一处去不是很好吗?”华盛顿淡漠地掰开他的手,“你留下,我一个人乘登陆艇上岸就行了。我跟这批部队混得挺熟的,很多排长以上的都认识我。我过去接替阵亡军官们努力一把,还有希望在天黑前占据谷口。”
      “这不合常规!滩上太危险了,美利坚的首都阁下要是有个万一,我们……我……”
      “你什么时候把常规当一回事了?放心,我会没事的。”
      纽约见说他不过,平时辩才再好也是枉然,只得再次拽住同伴胳膊。他用力很深,华盛顿为了挣脱他不得不使劲一甩,把纽约甩到舱壁上再跌坐在地。他抱歉地看他一眼,没做声,径直离开了。
      舰长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的人还在发愣,纽约已经坐在原地,仰天长叹:“阿华对我是多么残忍啊,我的心都快碎了!暮色茫茫,晚钟凄凉,人无语;往事多少,涌上心头,泪如雨!”引用的正是那首用来通报盟军入侵的《秋之歌》第二段。
      舰长更摸不着北了。纽约应该很伤心,但既然有余力吟诗,好像也没伤心到哪里去。他正思忖,纽约果然就没事人一样的火速跳起,对通讯员说:“我也去。告诉波士顿和费城,万一有事找上来就让他们处理。你们还是照常作战,别的就不要管了。”
      舰长觉得他半天内挨的刺激已经太多了:“您冷静一点,首都跑了您要是再跑掉……”
      “我冷静得都快成一根冰棍了。”纽约不耐地甩甩手,“不跟你啰嗦了,我要追人呢。”
      说完他瞬间跑了个没影。

      天幕落下时,守备德军的防御终于崩溃,美军以仅阵亡者就粗略估计多达2500人的高昂代价占领了奥马哈海滩。
      海滩上,硝烟逐渐消散,露出十分惨烈的战后景象。一度熊熊燃烧的钢铁海水与血色火焰都归于平静,徒留下机械部件焦黑的残骸和死去士兵不忍目睹的遗体。救护队在第一时间出动,抢救留在岸上的伤兵,阵亡士兵则要晚一步再运走。他们终究没熬过这漫长的一天,在与祖国远隔一个大西洋的陌生海滩上早早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战争却不会就此停止,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有更险峻的斗争,还会有更惨烈的牺牲。战争本身大概就是人类对自我的控制失败的一种证明,但一味退缩忍让,也绝不会让战争从世界上消失。
      在美军匆忙间建起的小阵地中,从黄金海滩赶来的伦敦和朴茨茅斯与正在里面休息的华盛顿和纽约相会了。渥太华和蒙特利尔也乘加拿大皇家空军的直升机飞到海滩上方,爬了一段绳梯便跳上岸。
      见四人走来,华盛顿朝他们笑了一下,说:“嗨。”
      然后便疲惫地垂下眼,不做声了。纽约替他解释:“登陆的时候通信设备很紧缺,无线电根本不够用,指挥基本只能靠吼。他喊了一天,嗓子快不行了。”
      伦敦闻言,将华盛顿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眼神复杂:“你这会儿不神气了嘛。你不是能独步枪林弹雨中毫发无损吗,怎么我一来你倒萎了?”
      华盛顿说:“哪能毫发无损。我胳膊断了。”
      “啊?”
      “不严重,养个十来天就没事了。”
      “只是断条胳膊,上帝真是眷顾你们美利坚啊。”伦敦前面还语带讽刺地平静说着,猛然爆发,“简直胡闹!你考虑过后果吗?”
      “考虑过。但我认为冒这点险是值得的,事实也是如此。”
      “你只是运气好而已!就算你死得没一般人快,受个重伤,接下来的战斗怎么办!又不是抢滩完了就万事大吉!”伦敦一指侧方已被游骑兵攻占的奥克角,“我看你就这点远见,也别回国当首都了,就在这里占个山头当大王吧!我还一直当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谁教你这么做的……”
      “反正不是你。”华盛顿冷冷回道。
      一阵尴尬的沉默。伦敦气归气,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欣赏华盛顿的决断力,打算等来一句服软的话就原谅他了。可他说得太过火,导致华盛顿也冒起火,顿时不知该如何收拾了。
      朴茨茅斯在一边也觉难办得很,纽约对伦敦碰壁喜闻乐见,完全没相帮的意思,蒙特利尔更是一头雾水,还是好心又不怕引火烧身的渥太华解了围:“伦敦先生是急坏了才这么说,实际上大家表现不都挺棒的吗?奥马哈这边虽然出了意外,但是总算也把问题解决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谈了,我们都好好的聚到一起了啊。明天法国解放军和盟军其他的城主也要加入进来了,我们还要打起精神和他们协同作战呢。”
      渥太华这么一说,伦敦便找到台阶可下:“不好意思,我口气有点重。华盛顿,你劳累一天又受了伤,功勋卓著,我不该这么说你。”
      “用不着道歉。”华盛顿抬起脸,“我给你的巧克力随身带着吧?我饿了,给我一块。”
      “呃……”伦敦脸颊微烫,“我吃光了。”
      “吃光了?我塞给你的时候你还说巧克力自从战争开始在英国就成了奢饰品,美国人怎能这么有钱又败家,出手送人就是一大把,你却先吃光了?”
      “这是意外。听说你跑到海滩以后,我着急得像在火上烤又不能走,不知不觉就……”
      华盛顿疑惑眨眼:“但是为什么要吃巧克力?”
      “巧克力能缓解紧张。这是你说的。”
      纽约捧腹大笑。其余旁观三人转头相视,也全都微笑起来。
      D日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还有不知名的危险在阴暗的森林中蛰伏待发,但抓住战斗间有限的空暇,纵情欢笑,或许不失为战争中调剂的良方,也是能使人留有人性、不沦为野兽的最佳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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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诺曼征服”发生于1066年。1191年英国“狮心王”理查德一世在波特西岛上筑城设镇,成为朴茨茅斯历史的开端。朴茨茅斯长期以英国皇家海军港口的地位而闻名,与温彻斯特、南安普敦同属汉普郡。
      注2:美军在外部队每逢7月4日是思乡日,1943年在伦敦就为当地在休假的美军举办了各种活动。1944年的诺曼底登陆于6月6日开始,直到8月25日解放巴黎结束,显然思乡日是没时间过的……
      注3:即法语的英吉利海峡。
      注4:参见法军将领Amiral Jaujard的战前讲话。
      注5:曼哈顿计划是1942-1946年间美国联合英、加开展的一项军事工程,直接目的是制造原子弹。计划覆盖30多个城市,1942年在芝加哥建成了第一个实验性原子反应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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