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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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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悦来轩约了客户吃饭,蒋培松少有地提前到场。秘书定好的包间,刚好可以远眺江景。陆家嘴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着城市的繁荣忙碌。远处各家金融机纷纷用LED打着自己广告,通通都是他接触过的名字。客人还没到,蒋培松一个人坐在副陪位子上,从公文包里摸出一瓶茅台。
希望今晚不要喝酒。
正苦笑呢,衣着工整的服务员走进来,满脸堆笑:“先生现在点菜吗?”
他只是抬眼一瞥,就从门缝里看见对面包厢熟悉的影子,紧接着是更熟悉不过的嗓音:“小姐,我们9个人,按消费标准帮我们配个菜吧。”
他一刹那间有点错愕,忍不住站起身去望了一眼。可不是乔琪么,说来也无甚可惊讶,上海如此之小,更何况这里向来是她请客摆局的首选,狭路相逢算不上难得。他很快便整理好情绪,对服务员说:“巧了,我们也是9个人,你去看看对面包厢点什么,依样子来吧。“
服务员有点好笑,但也应承着出去了。
半年没见了吗?
蒋培松不是很想的起来她离开公司的具体时间,大概过完40岁生日之后,一切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无论是工作升迁、房价涨跌,都没有家人健康、心情愉悦来得重要。以前和乔琪吵架,她总是动辄歇斯底里,大哭大闹,怒吼着“蒋培松你根本不在乎我”,夜里也狂拨电话,让人不得安宁。他不解,有必要吗?我不过迟到一点,开会嘛,并不是我就不在乎你啊。
分手的时候,他在愧疚后悔之余,甚至有一丝庆幸和解脱。
然而如释重负的轻松似乎在重遇这一刻土崩瓦解了。她也看见我了吗?或者听见我?蒋培松心里咚咚打鼓,有点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佟振保与王娇蕊电车重逢那一瞬的心情。
蒋培松当然不看张爱玲,还是乔琪给他科普过。他的时间宝贵,每天飞来飞去,大部分时间用在看邮件、回邮件、联系各大央企、金融机构的管理层、陪客吃饭,抓紧一切可能的时间补觉。分开半年了,他抽过时间去相亲,次数不多,多是被家人朋友逼迫安排,见完即切断联系,没有下文。他心里有种预感:乔琪迟早还要乖乖回他身边来,就像他们每一次假性分手一样,每一次。
只是这次假性分手的时间好像有点长。而且,她没打任何招呼就直接离职了。
那天蒋培松站在乔琪的格子间前面,一切都还摆放完好,文具、护手霜、一面小镜子、几本财会书籍、各大代表处的通讯录、一把雨伞、一支口红。这些她通通没有带走,蒋培松甚至有种错觉,她这是耍小性子,还会回来。换工作哪有那么简单,更何况她那么贵。也许出去面试一番,接连碰壁,就会回来对他摇尾示好。
然而她养的香槟玫瑰蔫儿了。她最宝贝自己的花,她说这是女孩子青春无敌的佐证,确实,每周都有男生送各式各样的花卉到她桌前,她不待见正主,花却是待见的,勤换水剪枝,呵护如同养小孩。几天没有换水,花苞已经干枯委顿如垂暮的老妇。
蒋培松拾起桌上遗留的她常用的笔记本,扉页上赫然几个大字:
“松,倘若人生如此。”
人事部门邮过来她的电子稿辞呈,“Sorry Francis,Vicky没有提前和我们申请离职,我们也联系不到她,手机打不通。好在所有的工作文件,都在这里,Compliance(合规部)的人会再来检查,Vicky的私人物品,我们会寄给她。” Amy操着蹩脚的港普,一脸无辜地看着蒋培松,毕竟是他手下的人跑了,招呼也没打,而人事部完全不知情。可是HR不能在员工身上装定位器,不能帮他把消失的人找出来。
蒋培松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话,好像她的一切,都在这个小小的格子间里了。
打电话,拒接;发微信,拉黑。
恩,挺像她一贯风格。
她总是这样的,一言不合就拉黑。蒋培松觉得这是一种极其幼稚且无聊的方式,拉黑又能怎么样呢?过一段时间又加回,还耽误工作,不要总是这么冲动。
她不肯改,甚至在最后一次拉黑后,再也没有把他加回来。他一直在若有心若无意地等着,却始终没有。
蒋培松想起最后一次争吵完,两人拼尽全身力气交合,亲吻夹杂着她的泪水,他越是用力她越是小声啜泣,他一边愧疚一边不耐烦。事毕两人精疲力竭,只记得黑暗中她轻声说: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的。”
他早已困倦地无力回应。
没有人帮衬还真的不方便。
蒋培松的记忆拉回眼前。他叫了表妹孔继璇来帮忙,只因今天宴请的银行分支机构负责人,和孔继璇是大学里的师兄妹。
手机铃声响起,孔继璇领着客人到了。例行寒暄、初次见面的交换名片、落座,孔继璇帮着点菜开酒。蒋培松大大舒了口气,他不喜欢选菜,这些琐事向来乔琪会帮他处理妥当。天,没了她这半年,当真是坐庄请客都没有几回。
一屋子银行系统的老油条,笑闹着开了两瓶红酒,负责人赵处长跟他是老相识,免不了老生常谈:“培松什么时候摆酒请我们吃喜糖啦,你倒是不着急哦!
蒋培松笑笑:“生活里除了谈恋爱,还有很多有趣事情可以做嘛,比如和老赵你吃饭。”
众人笑起来,孔继璇朗声笑道:“我们家蒋老七,声色犬马样样精通。”
他其实并不擅长面对此种迎面扑来既像奉承又似讽贬的调笑,只得不置可否。这句话如此熟悉,只因和乔琪热恋时,俩人把城里能玩的娱乐活动通通过了一遍。乔琪的高尔夫和网球,都是他教的,以前游泳是三脚猫功夫,他也亲自调教。乔琪也笑说:“瞧你平时懒洋洋的样子,又好像什么都很精通,真叫我刮目相看。“他和她亲密,听见这种话会骄傲地扬脸,摆出不可一世的倨傲姿态,旁人面前是做不出来的。
他突然有些心酸。在一起八年,他眼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蜕变成今天人情练达的“投行精英“,他不能说毫无建树。甚至应该是他一手调教。
《源氏物语》里,光源氏调教紫姬的故事被她一再提起。光源氏自小收养紫姬,按照自己对妻子的标准与想象,把紫姬养育成人并与之结合。这种带有绝对掌控地位的关系,甚至有一丝变态倾向的情愫,时常让蒋培松心潮翻涌。
在他们的关系里,乔琪是充满变数的那一方,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懵懵懂懂一脚踏进来。蒋培松早在时光打磨里化成深不见底的一汪水,沉静之下自有他不动声色的野心。
蒋培松虽然吃着饭喝着酒,却忍不住把眼神往对面包厢里飘,那厢的门倒是虚掩着,隔着数米什么也看不出。到后来酒过三巡,这边气氛愈加热烈,服务员所幸将包厢门也关起来取个互不打扰。蒋培松无法,只好借机上厕所,路过对方的门口便假装停下看手机,偷听里间的动静。
刚驻足便听见一个清澈爽朗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只听乔琪朗声笑着说:“多谢陆行长对我们富华的关照,我先干为敬了。”
册那,个小姑娘又册来乱切老酒,伐晓得帮撒额老帮瓜一道哈来来。
蒋培松说不出的一腔怒火上涌,不禁用上海话在内心泼粗口。
紧接着却听到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笑道:“乔小姐客气,贵司是顶尖一流投行,与贵团队合作是我们银行脸上有光。”
这……这个声音?不是第一上海银行的陆秉国吗?陆秉国是父亲以前在上海工作时的老下属,第一上海银行组建的时候,他便调去主持工作,如今已是分管董事会和对公业务板块的副行长了。初创至今20几年过去,第一上海的资产规模和质量虽不能与几大国有银行相媲美,但背靠上海,占尽政策红利与经济优势,这几年早已蜕变成国内城商行界翘楚。蒋培松在昨晚的财经新闻上看见爆料说第一上海准备近期启动A+H双平台上市计划,故多留意了几眼,正准备近期联系董事会办公室择机拜访,没想到乔琪已然抢先一步了。
而且半年未见,她跳去富华……富华是宸海的最大竞争对手。
蒋培松倒抽了一口凉气,未及多想,“哒”的一声,眼前骤然明亮起来。包厢门不知被哪个陌生人打开,空气冻结了两秒,对方显然受了惊吓:“你是谁?!”一桌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蒋培松,他倒兀自镇定,朝着饭桌方向笑道:“陆叔叔。”
陆秉国连忙站起来,直接用上海话应和他:“哎呀哎呀,今朝哪能碰着侬,噶巧额事体(今天居然碰上你了,这么巧)。快进来坐!”
他在一片奇怪目光注视下径直走去,陆秉国身旁的秘书小戴也认识他,连忙招呼服务员加座位加餐具。他也是满脸堆笑,去和陆秉国握手:“我在隔壁请客。我爸惦记着您呢,叫我张罗请您吃饭。”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名片,与银行的其他几个高管寒暄、互相介绍,一个转身便迎上乔琪的眼神。她一袭白裙,长发全梳到脑后,眼角眉梢都是她的招牌微笑,耳垂上荡漾的巨型AKOYA海水珠泛着粉光。一双武装到指甲盖的手,染着鲜红色蔻丹,嘴唇上也染着鲜红:“蒋总,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是冤家路窄吧。
蒋培松接过她的新名片,赫然几个大字“执行董事”。嘿,还是凹凸字体。他都做到集团副CEO,掌管境外子公司,搁古代也算分封领主有一亩三分地了吧,也只听见集团董事长每日唠叨节能减排八项规定,连个凹凸字体名片也舍不得印。
纵然他有心理准备,也难掩讶然之色。乔琪从宸海走时,尚且只是VP,富华竟然肯出ED的title挖角,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可她乔琪值这个价钱么?
再细细瞧她,半年未见,她倒瘦了一点,却显老了几分,一双大眼睛不似以前清澈。如何?ED不好做吧。
乔琪也招呼身边同事与蒋培松互换名片,众人皆顺着眼色对他摆出一脸刮目相看的神情,纷纷马屁拍的山响:“原来是宸海的蒋大掌门人,失敬失敬!”
秘书小戴人堆里打滚儿,自然精明到极致,怎会不知宸海和富华是万年死对头。而且上次见蒋培松,乔琪明明还是她的心腹爱将,一眨眼便物是人非,当中不晓得多少是非曲折。今日碰见实属出门没看黄历,尴尬至极,正想着如何圆场,他二人竟自顾对接上了。陆秉国虽然私心里向着蒋培松,但毕竟今天是富华做东,总不能真的留下蒋培松一起吃饭。乔琪便吩咐同事:“Jason,帮蒋总倒点酒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这点妥帖,她却是发自本能的。躲了大半年,再来悦来轩吃饭,没想到会遇见他。她太了解他了,依他的性子若不是被人刚好撞见,也不会直接冲出来刷存在感。喝完一杯酒,众人便好各自归位,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蒋培松回到自己的包厢,孔继璇喝得面红耳赤,正在和赵处长划拳,看见他回来借着酒劲儿大着舌头就一通抱怨:“七哥……你,扔我一个人在这儿替你挡酒,还是人……么。”蒋培松简直吓了一大跳,孔继璇在家里既受宠又被过分看管,他的父母也就是蒋培松的姑妈、姑父,一直拿女儿当乖乖女看待,30几岁了还要开车接送她上下班,交个男朋友也要经全家提前三堂会审,现在喝成这样一副面红耳赤的酒鬼样,只怕蒋培松回到家免不了要吃挂落,赶紧冲上去替她解围。
好死不死,结账出门时又碰见乔琪和陆秉国一行人,孔继璇已经连路都走不稳,居然还认出乔琪来,只见她一个箭步上去搂住乔琪笑说:“哎呀小乔妹妹,多少时间没见到你啦,你跑去哪里发达不要我七哥了!”
乔琪虽然双颊微红,但神智尚且清醒,只得也抱住孔继璇,不忘记嗔怪蒋培松:“你让她吃了多少老酒?”
众人皆觉得好笑,蒋培松苦笑不得,只得故作气恼地对赵处长挤眉弄眼:“老赵老赵,我今天回去看来是活不了了。请你吃顿饭,你们也太狠了。”富华的Jason吴也认出孔继璇来,孔任职的中京资产是万年不变大买方,背靠金融办和国资委,股票发行阶段都得去求爹告娘请大佬出面赏个路演机会。在场喝高的人且不止孔继璇一个,他不敢说话,只得吩咐身边小弟赶紧叫代驾送领导们各自回家。
待安排好一切,在场只剩孔、蒋、乔三人,Jason离去前也替乔琪叫好了代驾司机。孔继璇倒也不哭不闹,只是红着脸坐在一边,望着蒋、乔二人傻笑。蒋培松仿佛找到天赐良机,抓住乔琪这棵救命稻草:“你快救救我,这样送她回去,我姑父可打断我的腿。”
乔琪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说不出,况且她是心软的人,斜了蒋培松一眼,便道:“你带她上我的车,我家里有解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