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名伶之蓝印》goodnight小青

7、七 红颜未老恩先断

　　袁家乃龙庭镇贵绅，以商起家，虽饶富资财，却没有出仕作官的子孙。至此辈独苗袁子梁降世，其父立志将之培养为读书种子，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袁子梁不知是书读多了还是怎么着，小小年纪便一副慈悲心肠，满口里说的是圣人仁义、众生平等。镇民以冶铜为生，都是一批粗豪汉子，对这婆婆妈妈的公子哥儿未免有几分瞧不起，只是碍于他家财势不敢公开嘲笑罢了。袁子梁从小体弱多病，爹妈怕唬着，直到十岁才第一次让他参加打郎次的祭典，谁知这一向柔懦的孩子竟誓死不从，大哭什么鸟儿太可怜了，终于趁夜深把家里捕的一笼小郎次偷走，带去山上放生。
　　袁家丢了独子，焦急自不必表，明火执仗举镇搜寻，折腾了整整一夜，早晨却发现小少爷满身泥草，躺在家门口人事不省。

　　“那自然是你救了他。”
　　“他从小就是个好人。他救了一笼郎次，自己却在山上遇到蛇面虎。那怪物蟒首兽身，最是嗜血。我接到小郎次报讯前去相救，与蛇面虎搏斗终夜，天明时它才重创逃走。”茜姬垂下头，妖媚的成年女子脸上竟泛起少女般的娇羞，“那年我刚修得人身，袁郎时已昏迷，我现原身与蛇面虎相搏，他并未瞧见。后来我恢复人形抱他归家，途中他曾苏醒片刻，见得我的面容。他一直认为是仙女救了他，从不向任何人说起。可是我没想到，过了十来年，他竟还记得我的样子……”
　　“今日下午我去探视袁公子，他枕边果有一画，画中人就是茜姑娘的玉容。”云釉道，“袁公子虽虚弱至极，仍勉力向我细述了当年之情。他说他自十岁起心中便只有仙女姐姐一人，长大后父母为之议婚，皆断然推辞。直到十月前遇上你，状貌神情均似当年之人，他认为你是仙女姐姐托生，矢志爱你不渝。茜姑娘，我观他身体实则无病，只是相思难解，你半年杳无音信，袁公子他是不吃不喝，决意以死殉情。他实在爱你得紧啊。”
　　“这些我都知道，从十年前开始，我心里也只有他！否则我何须苦苦等他长大、自行荐枕？我有多爱袁郎，我自己清楚！可是……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怎还敢再去见他——我是个怪物，他见了我，只会恐惧憎恶，我再也不是他的仙女姐姐了！”
　　茜姬双手掩面，痛苦地摇乱一头长发，纤纤十指缝间，铜绿色泪水奔涌，染在衣上是永不褪色的锈迹。云釉望着她轻轻叹息。人生短短几十年，妖逆天修行，可获数倍长寿，然而一旦她们爱上一个人类，这爱情的甜蜜中，势必沾染沧桑苦味，就像茜姬的泪水，坚若青铜，也在时间中生了锈。
　　时间。时间……
　　她仰头向着青冥高天，用了冷静的声调，慢慢地说：“这本该是个美丽的故事。”

　　贵公子一念仁爱，种下十载情缘。十年前他让她看到人类美好纯净的一面，十年后，力搏凶虎的龙蜥化身绛衣仙子，月下手拈花枝，嫣然而来。她要以同样美好纯净的感情回报他。
　　那晚他正在持卷独吟，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花枝弹破明月清风，他回首，看见了龙庭镇上从未有过的绝艳丽人。她腰肢胜柳，风中抚鬓一笑，打乱了少年的读书心。
　　结一段鸾凤春风欢喜缘。当他是才子，她是旷世佳人。
　　他为她描下妙笔丹青。她向他许下誓言，纵然不能长相厮守，她只爱他一人，只要他心不变，入夜她必来陪他。
　　她指着天边新月对他说，此心似月纵缺无亏。

　　“可你还是抛下了他。你与他两情坚贞，并没谁变心。那么却是为了什么？”云釉的眼光从那张艳丽娇容缓缓滑至蜥腹龙足，鳞片遍布的肚腹似一口巨大铜罂，随着呼吸起伏，“你不明白，让我来告诉你：因为造物前定，天命难违。谁让你生为铜鬣蜥。”

　　蜥属必以卵生，寻常蜥蜴□□之后有娠，雌蜥便找个僻静洞穴静侯届期产卵。只是天地之间既分五界，妖之一界除吐火罗与赤桑两族乃世代繁衍之外，其余禽兽花草、以至水石器物之类只要存心修炼，无不可以成妖。自古以来妖物多慕人身，不同于魔族生具异相也不屑混入人群，但凡后天得道的妖类，皆以修成完美人身为目标。这便是妖族所幻形貌多为俊男美女的原因。
　　蜥妖茜姬时年二百岁，以妖龄计，尚是个小丫头。渴慕美色皮囊自是常情，何况她又爱上人类男子，一心想要双栖。
　　她做得很成功，看了茜姬敢说不是美人的怕还没有。但她年少轻狂，不虑后计，夜夜与情郎欢爱，四月之后，不知不觉身已有孕。
　　孩子在她腹中，虽有一半人类血统，将来出世，仍然必以卵生。

　　“半年前怀上的，胎儿现已六个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蜥属之卵绝大，一胎通常只怀一枚。虽然如此，以铜鬣蜥之巨型，胎卵也不是一个人类形体可以容放得下的。从你有娠后，形貌便发生变化，自足而起，逐渐化归蜥体原形。这不是你可以控制的，你族需怀胎三年而生，你现在只变了一半，再过半年，必将全身变为巨蜥，直待产子孵化后方能慢慢修炼复原，但你元气大损，那又不知要花多久。也许等你复原人形，袁公子已苍苍老矣。你就是为了这个不敢见他、因而想盗情链佩于他手，使他纵见你原形也不厌不弃、与你白头偕老？”
　　茜姬叩下头去，泣道：“我是这么想的，求您大发慈悲，成全我们！”
　　“你和袁公子真情可悯，我若有法可想，怎会不予成全。”云釉注视着她摇头，“但世上真的没有情链，或许有什么可令人爱上对方的法宝，然我也没见过。这条瑶萝海珠手链，适才我们帐房已说得清楚，它虽极尽精巧，终也只是件寻常饰物，并不含丝毫法力，都是世上愚人欲高其值，胡乱流传的谣言。你若担心我骗你，不妨同去袁公子处试验，只是我怕他久病之身受不得惊吓，万一他因你而死，你又何以自处。”
　　“那么……是没办法了？”茜姬哭得语不成声。
　　“办法也不是没有。现在我替你指两条路。第一，你即刻将腹中胎儿打掉。”
　　“不！”茜姬猛然抬头，发出几乎是凶猛的叫喊，双手护着肚子连连倒退，“他是我的亲生孩子，我不杀他！你……你别过来！”
　　“打掉胎儿，你自然能恢复从前容貌，与袁公子再续前缘。你是孩子的母亲，你不愿意，我怎会强逼？母爱其子，众生天性，我连这点人心都没有么？”云釉叹道，“既然你舍不得孩儿，要救袁公子，还有一条道。那谁，别玩鸟了！我让你保管的那条链子呢？”
　　明日红正与郎次玩得欢，招了一帮在那儿跳房子，闻言装傻：“那个赝品？班主，它不值钱的……”
　　“少废话。真品并非法器，赝品才是。你手上那条链子虽做工不及原品精细，论法力可高得多。见你忽悠当铺的人，我没说破罢了，你是不是又想等我忘了偷偷拿去卖个高价啊？”云釉言笑晏晏，突然板起脸喝道，“公主殿下，非要我求你才肯给我们讲这链子的来历吗！”
　　“哪里哪里，您既不耻下问，我肯定好为人师……”这丫头也不知是心宽还是脸皮厚，在众鸟围拥中一溜小跑而来，喜滋滋地解释，“这赝品我不但知道它的来历，连制作者我也认识。做它的人并非首饰匠，乃是一位女术士，名叫宓依莲。”
　　“宓？那是罗刹鬼国的大姓呀。”
　　“对，宓依莲本为鬼国贵族之女，自幼喜好术法，立志独身终老。后来为逃婚跑到魍魉来，凭借罗刹鬼的特殊体质和高明法术，很是出名。她奉旨入宫主持祭典时我还见过的，她送了我一对能却百病的耳坠，手法与此链十分相似。宓依莲很喜欢中土首饰，常将法器、符咒做成漂亮的饰物。她一定曾见过此链真品，羡慕它的手艺，就自己仿造了一条。但你们看，真品是用瑶萝编入海珠做的，而赝品虽然貌似，颜色气味都有细微差别。它不是瑶萝。”明日红摘下腕上手链指点给两人看，“这种植物叫浮生草，并非人界所产，它生长在冥河之畔，相传死灵渡河之前想到再不能与亲人相见，洒下悲泪滴于河岸，久而化作此草。这颗珠子也来自冥界，河边的夺衣婆你们知道吧？死灵上船前她都要扯去它们的衣物，因为五界众生除非修行到脱出轮回，都得赤条条地来，也赤条条地去。夺衣就是剥夺了它们的生前记忆，以免前世搅入今生搞得天下大乱。夺衣婆还怕不够彻底，扒下来的衣裳都要放在冥河石上拿大杵使劲打，打到灰飞烟灭为止。那块石头千年万载被她这么捶，偶然崩掉一角，便是术士所称的遗尘石。宓依莲是罗刹鬼，不知怎么潜入冥界，弄到了这两样东西。浮生草配遗尘石——这是一条‘忘情链’啊。我的讲话完了，谢谢大家。”
　　云釉伸指挑起手链，轻轻放在茜姬掌心。蜥妖像被火炭烙伤，全身大抖了一下。她惶恐地抬眼望向云釉，眸中泪水饱含成两泓浓绿光影，忍耐良久，终于啪嗒一声，轻轻破裂。
　　原来如花美眷白首之盟，终也只是泡影。
　　两颗泪珠坠落在链上。忽有微风自绿珠中旋起，绵长幽渺，如一声贴俯耳边的叹息。珠中散乱四射的蓝色光点急急团转，突然光华暴放，耀得人睁不开眼来。再定睛看时，珠中蓝点不动了，它们纷纷向中心聚敛，凝成一枚黄豆大小的正方体，晶棱闪耀，蓝彩光艳。
　　“臭豆腐……”
　　云釉一巴掌把明日红拨拉开，她委屈地摸着头辩道：“我只是见现场太悲伤了活跃一下气氛嘛……好啦，那宓依莲虽为罗刹鬼，却是个善良而聪慧的女子，她曾说男女之情犹如双刃宝刀，若顺其自然，可令人幸福快乐，但一遇拂逆，缘化为孽，不免成为杀人的无形利器。从古至今多少痴男怨女为情之一字伤心泣血，她不愿后人像她一样被孽缘所迫，背井离乡。我想忘情链就是她留给人间的解债法宝。传说当此物遇到身负无法解决的情债、需要它帮忙之人时，遗尘石中便现蓝印。那是夺衣婆法杵威力所结，一印盖下，了断情缘。”
　　茜姬捧着手链嘴唇颤抖，泪水如河滔滔淌下，犹如听到堂上宣判死刑的囚犯。
　　“蓝印已现。将它戴在袁公子手上，他将立时忘记这段情缘，从此，他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你。他的病会好起来。这就是我给你指的第二条道。”云釉道，“但一切仍由你自己决定。你若有把握袁公子见你真身仍会爱你不变，也不妨一赌。或者，打掉孩子——”
　　“他是个好人，可是相聚四月，我想他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我。也许他爱的始终是那个仙女姐姐，并不是我，蜥妖茜姬。他现在见了我一定会吓死，我不要害他。”她扬起头来，虽然语不成声，却无比坚定，“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占有他是吗？我会带着孩子好好过下去。我希望那是个长得像他的宝宝。”
　　她抚摸着膨胀的龙腹，泪仍双流，嘴角展开一个甜蜜轻柔的笑容。怀着永不回头的决心，她说：“我带你们去看他。”
　　“你别忘了先把瑶萝手链还给我们！那是我们班主的老相……”明日红嘴巴被捂，支吾乱喊。
　　“我哪有什么老乡，别胡说！”云釉揽着茜姬的肩膀，轻声说，“一重大天有位掌管天下兵器的大神，世称刀神，他曾说过一句话：该放手时，须容爱去逃生（注：此句引自楚惜刀《奇幻之书》^-^）。我相信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何况也不一定就是永别了啊！等你生完孩子恢复人形，你还是可以再去找他嘛，谁敢说他上点岁数就不喜欢你这样的美女了，除非他挥刀自……”明日红掰着云釉的手挣扎喊道。
　　“缘起缘灭，缘生缘死，情缘无终无始，只起于人心一念。你今日因爱断缘，焉知不是又种下了一段新缘。你与袁君的未来，只看信念。我们这帐房有时候还是会说句人话的啊——你给我闭嘴！茜姑娘，我们走吧。”
　　云釉攥紧茜姬的手，蓝印被握在女人洁白的葱指中，泯灭了冷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