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记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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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块分量不轻的木板，像催命似得一一挖土埋好，直到此时，三丫早已累得腿软脚软。而杨戬却大步走在前方，急急将她带了出来。
腹中只有半碗白粥的三丫，也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去，，眼中脑中似有金花炸响。正是因为如此，直到瞧见那如鲜花满街的布摊时，她才意识到，居然又被带回到镇上来了！
高屠夫的破口大骂还历历在目，而杨戬那句“见过你爹了吧？又适时响起。小姑娘登时煞白了脸，她猛地顿住脚步，不敢置信道：“你真要将我送去给我爹？！”
好好的，怎么又来这一出了？杨戬无奈回头，却见三丫已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已然撒开脚丫子逃命了。
杨戬：“……”
虽失了法力，可二郎真君到底还是一个健壮男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像拎小鸡一般将三丫捉了回来。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坏人，骗子，大坏蛋！”
三丫剧烈地挣扎，杨戬正想压住她的胳膊，却觉一时头晕目眩，他艰难地撑住身子，开口道：“你姐姐不也在镇上？”
三丫一时愣住了，言下之意是，他要带她去找的是姐姐，而不是她那黑心烂肺的爹？
他会突然那么好心？
三丫满心疑惑，不知不觉问了出来。
杨戬苦笑一声，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强忍着眩晕，稳住身形。
“我自然是另有所图。这里这么热闹，你就不想知道是为何吗？”
三丫拍拍袖子撇嘴道：“和我有半文钱的关系，我要知道有个屁用。”
“当然有关系。镇上热闹是因为十里八方都忙着嫁女儿，而婚庆如此集中频繁，自然是因为皇宫要采买宫女了。”
宫女……这两字在三丫口中不过打了个转，就让她愤怒得浑身颤抖。好去处这就是她爹口中的好去处！
这笔买卖当真是划算得很啊，先把她当出去给柱子治病，待到有用时，又把她给抢回来，再卖第二回！
看着满街的熙熙攘攘，三丫如何能不心生悲戚。别人的爹娘都是忙着把女儿嫁给一个好人家，免受离乡背井为奴为婢的苦，而她的爹倒是上着赶着想把她送去换几两纹银打酒喝！
“你说过，你的两个姐姐被卖到镇上最大的布店做工。”杨戬转过身去，小贩热情地招待他，他却摆了摆手，抚过一匹鲜红的布料，漆黑的眼中暗潮涌动。
“那么，染布、绣花、裁剪这些应当都不成问题。只要有足够的银两，她们完全可以换一个地方，开一家布店，养活她们自己，和你这个小妹妹。”
三丫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戬似笑非笑道：“你说呢？你手中有我想知道的消息，而我手里恰好有你万分需要的钱。”
杨戬掂量掂量钱袋，好整以暇等待三丫的回应。
三丫的额头因着剧烈的情绪波动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再次确认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告诉你，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你就会帮我姐姐赎身，还帮我们开铺子，是吗？”
杨戬摸摸她枯黄的头发，赞许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姑娘，应该明白如何选择对自己来说才是最有利的。”
“我……我当然知道！”话到嘴边，三丫却突然有些犹疑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又浮上心头，她隐隐觉得一旦说出事实，就是打开囚禁猛兽的囚笼，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杨戬却循循善诱：“既然知道，那为何还不开口？说吧，好姑娘，你见过我两次昏迷，只需要几句话，你就能姐妹团聚，再也不用担心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况且，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我早晚都会知道。”
三丫的内心在剧烈挣扎，半晌她方开口道：“你先把银子给我看看。”
杨戬一哂，比清晨重上数倍的钱袋落进了三丫的怀里。她当即就想打开咬咬看，但看着周围人来人往，最终还是忍住了。
杨戬随着她的步伐走到路边，看着她脸上神色变幻，内心一阵战栗，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种逃避事实的冲动，但他的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他看着他收留的这个小姑娘说出他费尽心机想得到的答案。
“你昏迷的第一次，可吓人了，你先是晕倒，片刻后又站起来，面色惨白，两个眼珠子红得像血一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你抓住我，手像钳子一样，对了，你还问了我一个问题，问得是……”
三丫学着杨戬当时的腔调，一字一句重复道：“你瞧见我妻子了吗，她是西……”
“当时你的神情好可怕……”三丫剩下的话蓦然梗在喉头，她喃喃道：“就像你现在一样……”
妻子这个词，就像是开启秘密的钥匙，把一切欢心喜乐，痛苦离别都展现出来。
由于他的处心积虑，那些撕心裂肺的记忆终于冲破了忘情水的堡垒，在他的心湖里卷起了滔天巨浪。
杨戬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而死。
他转身看向这满街的喜庆，眼角如星陨一般划落一丝晶莹。当时的西海，也是如此，被辜负的公主，终于等到苦尽甘来的一天，只是穿着嫁衣的她，没有迎来幸福，而是走向死亡。
魂飞魄散，肉身成灰，彻彻底底的死亡。
杨戬至今还记得新天条出世的那一幕。五彩斑斓的飘带从华山之心升腾而起，直入层云，飞上天庭。这一刻，统治三界数万年的陈腐制度被打破，新的规则得以建立。
当时他的心充满了欢欣愉悦，一千年前他没能拯救灌江口的杨府，但一千年后，他让杨家的悲剧永远不会在这世上再上演。心灵的枷锁终于卸下，良心的折磨总算停住。能活着看到这一幕，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哪怕他即刻死了，也是无比辛福。
他阖上双眼，躺在漆黑的树林中默默等待与父亲母亲还有大哥团聚。然而，在漫长的空洞又深沉的睡眠后，他又看到了三妹喜极而泣的面容，听见哮天犬欣喜若狂的汪汪。
不可思议，他居然活下来了。想想过往千年，他的命还是一如既往得大。杨戬身着常服，坐在真君神殿幽深的回廊上纳凉，回忆与现实不断交织，当真有今夕何夕之感。
人死时，纵有万般不放心，也只能松开手去，可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便又忍不住操心。
杨戬把玩着手中的玳瑁幽幽叹了口气，他前往昆仑山的那一刻当真以为，此生再没有用得着此物的机会了。
“好些日子没见你，她近来……怎么样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一旁匆匆从海底赶来的密探却即刻会意。
他心下为难，但也知道瞒不得了，只能咳咳巴巴答道：“三公主近来很好，只是……前些日子听见您的事，硬生生吐了一口血……不过养了这些日子，早就能够起身……”
密探昧着良心瞒下这件事本就心虚气短，垂下头去，脊背已是一片汗涔涔。
正紧张间，却听见碰的一声，躺椅已经摔倒在地，杨戬已然晃晃悠悠起身了。
“真君！”探子大惊，忙上前搀扶，却被杨戬一把甩开，只见他面沉如水，冷冷道：“此等大事，如何不早报，若不是我今日召你，还打算瞒到几时？”
“属下……属下也是为您着想啊，听这边的兄弟说，您今儿早晨方能醒过来……”
“三公主那边您不用担心，您不是都安排好了吗，新天条出世，自有人上本求赦免这千年来的涉案仙家，三公主也在赦免之列，西海龙王一接到旨意，就立刻就把公主接到含珠殿，如若不是三公主身体不适，只怕早就开始大宴四海宾客，庆祝公主殿下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杨戬神色缓和，喃喃重复道，“是啊，整整三百五十年零七日，她终于，苦尽甘来了……”
这位苍白虚弱的美男子缓缓阖上眼，黑翎似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青黑，半晌，他吐出一口气，艰涩道：“既如此，你便寻个机会撤回来吧。”
“撤回来？！”不怪他声音都唬变了，委实是太意外了。
自从三百年前被派往西海龙宫作为密探，他干得是兢兢业业，费心费神。无他，真君老爷十日就让他交一次报告，需对三公主的身体生活和情绪状况做一个详细汇报，一旦有什么不对，就必须听从指示，采取有力行动，换句话说，她不高兴了就是哄得她开心点儿，她过得不好就让她舒服点儿。
他虽然觉得大材小用，但好歹勤勤恳恳干了三百年，冷不丁不要他干了，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而且吧，这一对夫妻，还真是三界罕有的奇葩。密探君一边扶着杨戬一边腹诽，在一起的时候听说天天吵架，分开了吧，又开始想。那个为了这个上天顶罪，而这个，又时时关切照顾，拼死拼活修改天条要救人出来。
现在好了，人也救出来了，可他非但不去探望求复合，居然还让他撤回来。折腾了一千多年，临门一脚他萎了，这不是有病吗……
不对，让他撤回来，还有一种可能啊！密探君突然有了一种我家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自豪感。
“您是要把夫人接回来吗！不不不，您还是得先养好身体，到时候才能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啊！”
杨戬：“……啊？”
“什么盛大的婚礼？”
三圣母温婉柔和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密探君接下来滔滔不绝的劝慰。
“三妹~”杨戬一面露出笑容，一面对密探君摆摆手。
密探君见着三圣母时便知不好，一见着杨戬示意马上一溜烟跑了。
杨婵嗔怪道：“你瞧瞧你，今天早上才醒，趁我们不注意就跑出来吹风。刚刚那人好生面生，是什么人呀，让你刚醒过来就巴巴见他。还有，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盛大的婚礼？”
杨戬温柔一笑：“那是我的一名部下，长年在下界，你自然没见过。至于婚礼，这是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沉香与小玉这两个孩子的婚礼。”
说起爱子，三圣母雪白的脸上浮现红晕。
“原来是为这个。”杨婵笑得开心极了，而后又敛容道，“二哥，沉香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一定会很高兴。只是，以你现在的情况，最要紧的不是操心这些，而是好好养好身体，神采奕奕地去吃喝喜酒。”
“可我这个做舅舅的，总得尽一份心力吧。”
杨婵俯身搀扶他：“你好好养好身体，就是尽最大的心力了。”
“好好好。”杨戬不由莞尔，“二哥都听你的。”
说着不动声色将玳瑁塞进宽大的袍袖中，就去握杨婵的手，殊不知，就因为这一番动作，那斑斓的花纹被妹妹瞧个正着。
那是……杨婵蹙眉一想，好像是海中的玳瑁，刚刚那个人，似乎身上也有一股海腥味……
二哥召海里的人来谈沉香的婚礼？！
这显然不合情理。那么谈得究竟是什么？杨婵柳眉微蹙，海里，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好友东海四公主，可不知怎的，脑海中却浮现另一张同样如花似玉的面容。
想到那一种可能，杨婵的眉心突突直跳。杨戬被妹妹直勾勾打量着，心下暗悔，此事做得太过莽撞了。他捂着胸口，面露痛楚之色。果不其然，关心哥哥的好妹妹早已顾不着怀疑，忙大声唤人把重伤患送进去。
杨戬被利落地扒下外袍塞进被子里，外甥笨手笨脚给他掖被角，而他那还没转过脑筋的凡人妹夫正在给他要脚炉。而哮天犬则围着他窜来窜去，心急如焚。
三圣母刚擎了一支梦甜香过来：“……哮天犬快别动了，彦昌，你还是去看看药送来了没。”
一干人目光灼灼盯着杨戬喝药休息。杨戬闭上眼，都能感受到众星捧月的热切。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却很快失去了知觉。
杨婵看着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心下暗叹，他分明是硬撑着起来，此刻事情办完，才放松睡去。
杨婵心思电转，遣退众人。她的喉咙因为刚刚一番动作已经浮上一丝腥甜。她忙拿出雪白的绢帕捂着嘴压抑着咳嗽，眼睛因此都沁出泪水，她却微微一拭，走到灯火前，迅速将这刺眼的鲜红毁尸灭迹。
火焰飞快地吞噬血迹，正如王母的咒语反噬吞噬她的生命一般。手中的宝莲灯又发出莹莹的光辉示警。
杨婵握紧这盏陪伴她千年的神灯，又一次恳求道：“……求求你，再借我一些力量吧……二哥还没得到幸福……我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
莲花灯上五彩光晕流转，灯芯裂开缝隙，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一道幽幽的叹息。一股暖流从杨婵手心涌入，如线一般将这具残破如布偶般的身子提拉起来。
杨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着光滑可鉴的地面，轻轻拍了拍脸颊，使其浮现红晕，她开心得笑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阔朗的房间中，只有杨戬均匀的呼吸声。杨婵回首莞尔一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拉开了他的被子。
她记得小时候过年，母亲会给他们一人包一个红包，大哥总是喜滋滋地很快花完，而她则是将红包放在妆匣里舍不得花，只有二哥，没人知道他私房钱的去处，直到有一天，他出去混闹，把里衣都划破了，大家才发现，他居然把铜板攒起来换成金粒，藏在衣服的夹层里。
这事儿让他们笑了好几年，也让杨婵发现了她二哥的一个习惯，重要的东西，他必要贴身放着才安心。
她拿出宝莲灯，在杨戬的里衣上一照，果不其然，一个小小的锦囊缓缓在他胸口现形。
杨婵忍着笑，看着快烧完的梦甜香，小心翼翼把锦囊拿起来。做了神仙，果然进益了，以前是还偷她的针线一针一针在衣裳上缝暗袋呢。
拿到她想要的，杨婵不敢多留，绕过屏风，出了房间，直接去了杨戬的书房。她抽开丝绦，才知是个乾坤袋。
母亲的风铃，爹的书，大哥的兵刃，她的玉镯，沉香的金锁，还有……嫂子的珊瑚簪和白纱。
她拿起那只宝光黯淡的发簪，依稀还记得它在龙女浓密的乌发中熠熠生辉的情景。
快三百年了吧，他居然还是念着她的……
今早她见到的那人，说不定就是来自西海！杨婵思索片刻，又折返把她哥哥的衣服翻了个地朝天去找今早惊鸿一瞥的玳瑁坠。
天地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以密探君的脚程，还没有落地就又听到真君老爷的召唤。
“有没有搞错？”密探君挠挠头，刚刚让他走，现在又要他回去，那怎么办呢，也只能折返了，谁让他是二郎真君，他是密探小差呢。
这次回去可不得了，二郎真君居然直接在书房接见了他。
“真君老爷，您这次找属下是？”
“二郎真君”轻咳两声，淡淡道：“今早你走得匆忙，我还有一些事没问清楚，你再细细给我说一回吧。”
细细说一回？要多细，密探君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将最近延迟上交的报告都拿出来。
“侍女小螺反馈，三公主近日巴拉巴拉……”
“海中御医的报告是，三公主的身体巴拉巴拉……”
“而根据属下就近观察……”
“杨戬”微微蹙眉：“你一个男子，你怎么就近观察的？”
密探君瞪大双眼，满心疑惑：“真君，您是怎么了，小的是奉命潜伏在三公主鱼缸的鲸鱼啊，当然能就近观察了。”
“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密探君看着“杨戬”满脸的震撼，不由问道：“他是谁呀？”
他并没有等到回答，而是目睹了一场大变活人。
杨婵恢复本相，朗声道：“他就是我二哥，现在马上带我去西海！”
“啊？！_(:з」∠)_”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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