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春风》姽婳娘

5、重圆

　　被迫带着真君老爷的妹妹去见真君老爷的前妻，密探君觉得整只鲸都惊呆了。

　　杨婵却没有心思顾及密探君糟糕的心情，她急急催道：“你倒是走快些，待我二哥醒了就不好了。”

　　密探君嘟囔道：“那才好呢，我们这样才是不好的。”

　　杨婵抽抽嘴角，语重心长道：“我们怎么不好了。我是我二哥的亲妹妹，西海三公主是我的嫂子，你带我见她一面，又能如何？”

　　密探君挠挠头，小声道：“可这事，瞒着真君好吗？”

　　“怎么是瞒呢？”杨婵理直气壮道，“等我们回去了，我一定马上告诉他。”

　　密探君：“……”

　　他算是明白了，这三圣母是铁了心要赖着他，可眼下能怎么办，只能带着她一块儿走咯。

　　西洋大海，碧波荡漾，琉璃千顷，洁白的海鸥振翅掠过海面，惊起水中的游鱼倏忽四散。

　　密探君一入水，摇头摆尾便化作一只肥胖圆润的鲸鱼。杨婵会意，化作小鱼，衔着他的鱼尾一道入海而去。

　　日光在海水折射出五彩的光晕，越往下潜，这斑斓的色彩自然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瑰丽与绚烂。珊瑚礁成千上万，海贝吞吐着珠光，不过都敌不过远方那座宫殿，澄澈明亮，灿烂辉煌。

　　“这就是，水晶宫？”杨婵不由屏住呼吸，喃喃道。

　　“嘘~”胖鲸鱼却在此时打断了杨婵的感慨，“马上到宫门了。”

　　三公主寸心的两个侍儿在宫门处已经等得满头大汗了。高个子的蚌女斥道：“出得什么馊主意，居然把鲸鱼放出去放风，现在看你怎么向公主交代。”

　　娇小的那一个却仍能保持镇定：“绿珠姐姐，你放心，那鲸鱼聪慧的很，又通人性，往日出去都是及时回来的，这次想必是碰上意外了。”

　　绿珠冷哼一声：“我不管那么多，小螺，若是鲸鱼回不来，干脆就让你进那鱼缸去吧。”

　　小螺垂首不语，实则腹诽道：“我去就我去，反正都是完成真君的任务，大不了和胖鲸鱼换一下~话说，不是去见真君吗，那胖子怎么去了这么久。”

　　正如此想着，鲸鱼就带着连串水花游了回来。绿珠小螺均是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将它带回去，而杨婵则藏在鲸鱼宽大的肚子下，大摇大摆入了水晶宫。

　　飘逸的鱼尾，硬梆梆的爪子，不断从杨婵身侧移过，地上绵延不断的镂金凿花则晃得她有些头晕目眩，不知走了多久，就看见包着金角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小螺清脆的声音适时响起：“三公主，找到这胖子了，您瞧~”

　　杨婵闻声一振，可算是到了。

　　她屏住呼吸，悄悄探出头去，只能瞧见重重鲛绡随风起舞，九华帐中影影绰绰的身影。

　　恰在此时，胖鲸鱼嗖得一声钻进同房梁齐平的水晶壁中，杨婵吓了一跳，飞快得躲到板壁后，这才听到了她嫂子开口。

　　这是前所未有的清淡柔和，静谧安详如夜下雪昙，听得杨婵心尖一颤。

　　“它和我一道被关了那么久，想出去透透气也是常理，莫要太拘着它了。”

　　杨婵心中有些酸涩，记忆中的龙女何曾如此说过话。她永远是活泼鲜活的，一开口便带来了整个春天，可现在的她，生活的激情离她远去，只留下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

　　杨婵无声地叹息着，可她只能暂时等待，二哥与嫂子成婚时，西海龙宫与杨家都没有什么往来，更何况是现在。

　　她耐心等待着，房间里一时寂寂无声，侍女们悄声说着话。

　　“公主睡着了。”

　　“快退出去吧。”

　　不知是谁往铜兽大鼎中又添了香，乳白色的聚仙香缓缓升腾而起，杨婵嗅着这清幽的香味，数着细碎的脚步声，直到最后一个声音停歇，房中只有寸心越发清晰的呼吸声和水晶壁后鱼儿的水花。

　　是时候了，她深吸一口气，拎起裙摆绕过板壁就要上前，却被生生扯了回来。

　　一个万万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居然赶到了。他大理石般的额头聚满了细密的汗珠，只披一件外袍，累得止不住喘息，不知是怎样焦急得赶来。

　　“二哥？！”杨婵一双杏眼被惊讶染得透亮，“怎么会……你怎么……是他！”

　　正偷偷围观的密探君被三圣母犀利的眼神吓得一颤，一溜烟就跑到假山后藏住他圆滚滚的身躯。吓死鱼了，真是神仙打架，凡鱼遭殃。

　　“跟我回去。”

　　哥哥的声音很轻，听得妹妹心里却有丝丝凉意，但是她拖着这破败的身躯，好不容易才到了此地，又怎能如此离开。

　　“我不回。”

　　杨婵袖中华光一闪，轻易就挣开了虚弱的杨戬。

　　她退后几步，不小心撞到了落地大花瓶，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她就瞧她二哥的小脸儿都吓白了。他紧张兮兮地望外一瞧，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扑哧……”杨婵心中的惧意一扫而光，她甚至得意洋洋调侃道，“至于吗，怕成这样。回去可以，不过是我回去，你留下。”

　　杨戬颇有些气急败坏，恨不得拔腿就跑的意思。

　　“我留下做甚？！”

　　杨婵理智气壮道：“你们三百年没见了，自然是说说话，至于说什么，就说你从来没有忘记她，你一直派人照顾她，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了，你想试着挽回她。”

　　杨婵觉得她二哥都要被她吓昏过去了，但他还是努力平复心情跟她讲道理。

　　“三妹，你……我不能这么做，我害得她还不够吗……”他望着不远处的帘幕，目光渺远，“我这些年常常后悔，若是当年我没有为一己之私将她从龙宫抢出来，她或许早已忘了我，留在海中继续做她的公主，嫁一个好人，有几个孩子，开开心心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继一千年痛苦的婚姻，又被囚深渊整整三百年……我带给她的，只有痛……”

　　二郎真君一番剖白突然卡在喉头，海中的水浪吹开鲛绡，他看得清清楚楚，本该在脚踏上的绣鞋……不见了！

　　他身后响起陌生又熟悉的话语，听在耳中，无异于雷霆炸响。

　　“还是有快乐的，而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海中的龙女，娉娉婷婷静立在他身后，如风中摇曳的荷花，眼眶红红地说出心底话，我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遇见你，爱上你，嫁给你。

　　杨戬有一瞬间仿佛凝固为海中的礁石，他僵硬地转过身，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期待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却同杨婵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终于落下泪来。

　　他忍辱负重了三百年。天庭的风刀霜剑，亲人的刀兵相向。他踽踽独行，殚精竭虑，不知多少个夜晚忙碌到天明，不知多少次被曾经的兄弟朋友误解捅刀，到了今天，身上心里早已是千疮百孔。

　　她被囚在深渊三百年，继失去爱情婚姻后，又失去了自由和与亲人相处的机会，孤零零在幽深的谷底，抱着痛楚的回忆艰难度日。她脸上早已失去明媚的笑容，她的心灵早已一片荒芜。

　　可到了今天，他们相见，告诉彼此的却只有一句话，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杨戬垂下头，遮住微红的眼眶，而寸心的泪水，簌簌流下，漂浮在海中，如同瑰丽的泡沫。

　　天高海阔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他们又在一起了，于历尽千帆后，于执手相看泪眼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不需要怎样的剖白，曾经的错过终于得到挽回。

　　“三儿，你、你真的想清楚了？”

　　寸心放下手中的嫁衣，昔年连一个针眼都不会穿的公主，今夕已然可以飞针走线，烈焰一般灼目的鲜红，被绣上灿烂的金霞。

　　她抿嘴一笑，看向母亲道：“您都问了百八十遍了，我的答案还是那一个。”

　　龙后气得捶床：“你都知道我问了你那么多遍，你怎么还不再想想！你这是，刚刚脱了樊笼，又往火坑里跳啊！”
　　嘎吱一声，厚重的檀木窗发出一声轻响。

　　龙后一惊：“谁在外面？”

　　半晌无人应答，寸心挑挑眉，拉过正要起身的母亲，笑道：“您别多心了，这里是内宫，谁闯得进来，想是水浪弄响了明光纸吧。”

　　龙后满心犹疑，定定瞧了半晌看不出端倪才作罢。

　　寸心垂眸狡黠一笑，又对母亲道：“这桩婚事，没您想得那么可怕。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是真真正正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龙后嗤笑道，“你要是真想清楚了，三百年前又是怎么闹到那种难堪的模样？儿啊，别怪为娘把话说得难听，磨合了一千年都没过到一处，只怕，是真的不合适！”

　　寸心又望了一眼窗户，柔柔笑开道：“当年过成那样，我和他都有过错。”

　　“他明明没有那么爱我却娶了我，明明做不到那么多，却又许下承诺。婚姻被他当做报恩的工具，感情被他当做报恩的筹码。我是喜欢他，为了他可以不顾生死，可我从没用这份恩情去要求他回应我的感情。成亲的话是他先张嘴说得，我已经回到西海，也是他硬将我从西海抢出来才成了这桩婚事。”

　　“我要得是发自内心，全心全意的爱，不是三界第一圣父牺牲自我，委曲求全。我敖寸心就算无家可归，也还没自甘下贱到那种程度。这一切悲剧的开端，确实是从杨戬而起的。”

　　龙后捂住女儿冰冷的手，急切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这种人，那现在怎么……”

　　寸心不由莞尔：“母后，婚前他的错确实多些，可是婚后，我的问题更严重。”

　　“婚姻变成我赌气的工具，我想着，杨戬当初能为嫦娥放弃死志，为何不能为我改变想法。他越不想做的事，我就要压着他做，仿佛这样才能证明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当然不可能一直顺从我，我也数次触及他心中的底线。他违背了他的承诺，我也将我的诺言抛在脑后，吵吵闹闹，就这么过了一千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寸心披起嫁衣，在落地镜前旋转打量，如同水面翩飞的蝴蝶。她回头，展颜一笑。

　　“三百年过去了，我们都成长了。西海的那一次分别，我真正明白了他，而他也彻底爱上了我。母亲，龙族虽寿命漫长，可也终有尽头，算来又有几个一千年，我们已经浪费了千载光阴，剩下的日子，我不想再错过了。”

　　父母是永远扭不过子女的。龙后看到她的眼神，便知道，多说也是无益。

　　她叹息着：“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就和一千年多年前你跑回来说要嫁给杨戬是一个模样。我是管不了你了，母后只盼你，既知道问题所在，就别蹈当年的覆辙了。”

　　寸心的眼中一片波光，她点了点头，有些哽咽道：“是女儿不孝。”

　　龙后抬起巾帕，细细擦拭女儿的泪水。七彩的同心缕坠着明珠，龙后将其珍而重之交到寸心手中。

　　“龙族女儿出嫁，必会在嫁衣上佩戴明珠，新婚之夜拆开丝绦编入发丝，以示永结同心之意。一千年前没来得及给你，现在补上……”

　　龙后哽咽着抚寸心如云的秀发：“我们只想让你过得好罢了。”

　　所有灯火都已经移开，寸心房中一片漆黑，她从匣中那出明珠，就像太阳落到了幽深的水府，照得帐中如同白昼。

　　“母后已经走了，蹲了半夜，你不累吗？”

　　寸心似笑非笑看着窗户后，只听明光纸轻轻一响，适才母女谈论半晚的对象走了进来，正是杨戬。

　　寸心挑挑眉，看着他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二郎真君默默点了点头。

　　三公主坐起身来：“那，明天就要成婚了，你就没几句话对我说？”

　　“我……对不起……不是为报恩。”

　　“我要得不是你的对不起，再说一句对不起就想……等等……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

　　杨戬坐在她身侧，明珠照在他的脸上，一时皎皎如月。

　　他握住她的柔荑，缓缓道：“我说，我不是为报恩娶你的，也不是因为你无家可归可怜你，而是因为，我心悦你，所以开口求娶，所以来此抢亲。你住在家里，和我那些兄弟都不一样。你是我杨家的女主人。”

　　新婚之夜她气急败坏的质问犹然在耳，一丝晶莹从寸心眼角滑落，她艰涩地开口道：“你居然还记得……”

　　杨戬苦笑一声，拭干她的泪水，道：“如此新婚之夜，此生难忘。”

　　寸心面上一烧：“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杨戬低头看她，无辜至极：“我说了啊，我刚开头说了一句不是，你不是马上就来一句你骗我截断我的话头吗？”

　　“你这个……”三公主气得牙痒痒，捶打他的胸口，“还怪起我来，你不知道说快些吗，你、你不知道反截断我的话头吗？”

　　杨戬握住她的双手，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好，我下次就这么干。”

　　寸心鼻头一酸，她偎进他的怀里，低声道：“我以后再不这么干了……”

　　“什么？”杨戬有些不明白。

　　“我再不怀疑你，随便和你吵架，逼你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也不能一气就跑掉，一个人的灌江口，实在是太寂寞了，和西海深渊一样寂寞……”

　　仿佛有利刃插进心尖一样，杨戬紧紧地搂住妻子：“再不会让你过那种日子了，你信我，再信我一次，若再让你受半点伤害，就让我在天火之中，灰飞烟灭。”

　　“快别这么说！”寸心急急掩住他的口，她直起身来望着他，目光熠熠如星辰，“这些都不算什么，哪怕在天火中灰飞烟灭，我仍不后悔嫁给你。”

　　杨戬环住她的腰，这一刻，两人仿佛连成一体，生死相依。

　　只是，他们谁都没注意到，匣中的明珠，飞快闪过一丝火光。

　　第二日的晨曦如约到来，海水仿佛被煮沸一般热闹起来。寸心又一次披上嫁衣，嫁得还是同一个人，只是这次是在父母兄弟的祝福下，从她熟悉的家里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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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第一天，送上更新，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假期愉快哟
ps：谢谢苏钧和小猫爱上玉的地雷，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