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轩幽记》吟尘

22、绿珠舞（2）

　　自南迁以来，乌衣巷一直是世人口中的神仙居所。巷道深邃，院落重重叠叠，一眼望去犹如宫殿一般。巷道内少有行人，偶尔木屐踏过青石地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发出。东晋顶级门阀的宅邸前，时间都仿佛凝滞。
　　此时正值清晨，院落中已经隐隐有乐声传来。
　　“娘子可要梳妆？”婢女立在帘子旁轻声询问道。
　　“打开吧。”
　　轻薄的纱帘被掀起，一位神情慵懒的美貌女子从帘后走出，正是那日出现在绮梦轩中的的年龄较长的那名美人。
　　这美人名唤蕙茝，此时她跪坐在梳妆镜前，身后两名婢女一名托着她的长发，另一名正往上细细涂抹着冰麝头油。
　　“娘子的头发生得真好。”新来的侍女恭维道。
　　“是么。”蕙茝却只是淡淡地应了声，一边用黛子螺描画着眉梢。即使不看铜镜她也知道自己此时的眉毛一定细长而舒扬，配着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一颦一笑便带上了媚色。
　　只是，她觉得胸口有些烦闷，一把将黛子螺摔到了镜面上。砰地一声，两婢女不由吓得停下了动作。
　　“干什么，还不继续。”说着她瞪了她们一眼。
　　之前涂抹头油的婢女熟悉她的性子，连忙上前替她挽发。这婢女十分手巧，不一会便为她梳好个灵蛇髻。另一个连忙取了支缠丝玛瑙金步摇插在她发间，石榴红的流苏坠在耳侧，衬得她妆容越发精致。
　　婢女替她梳妆完毕就退到了一边，只留下她对着镜子勾勒出一个惑人的笑容，就如同之前千百次出现在她脸上的那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样恰到好处的笑容当然是无休止的训练的结果。
　　她不由抚上自己的面颊，这张脸，眼神，笑容，甚至眉梢的弧度都是根据主人的喜好精心雕琢的，映在镜中就像一个美丽的人偶。可是，她碰了碰眼角，这里细纹已在脂粉下蔓延，就仿佛瓷器上难以掩饰的裂纹。
　　人偶坏了会怎样，丢了？毁了？反正无论怎样总归是不由人偶决定的。
　　她打量着自己，却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绮梦轩中见到的女子。
　　“抚琴本为悦己，兴起而鸣，兴尽而止，关旁人何？”她低声重复这句话，念着念着不禁痴痴笑了起来，何其任性，何其骄傲！她回想着，模仿着女子说话的神情，镜中的眉眼竟活了一般显露出几许生机。
　　蕙茝一眨不眨地盯着镜面，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娘子？”听到婢女的声音，她抬手险些打翻了镜子，就像做了什么祸事一样，她慌忙站起，用身体挡住镜面，口中同时急急道：“来了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踏出步子，这时训育师傅的话又在她脑中响起：
　　“落地要轻缓，姿态要翩跹，如蝶如瓣，如仙如鹤……”
　　蕙茝走到院中，发现训育师傅已在廊子上铺好了沉香屑，舞姬们正排成一列依次从沉香屑上走过。这是每日必备的功课，目的是为了测试舞姬体态是否轻盈。只有踏过后不留脚印的才能进朝食，否则就会被惩罚一日不准进食。
　　舞姬见她来了，忙呼啦啦地让开。蕙茝走到廊上，脱去木屐，等到自己的呼吸完全平缓后才伸出足尖。她先在半空中虚点了下，同时向内吸气，合着呼吸稳稳落在沉香屑上。她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香屑很快走完，上面果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蕙茝姐姐才艺真是了得。”舞姬辟荔立刻迎了上来，她生得也是十分艳丽，奈何有蕙茝和另一位舞姬江离在，便总也讨不到宠。
　　“辟荔妹妹说笑了，在此的各位哪一位不是才色过人的。”这辟荔一贯口蜜腹剑，蕙茝将鄙夷藏在笑容最深处，对她道。
　　辟荔笑容僵了僵，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哭泣的声音。
　　她们回头看去，正看到一名童姬跪在训育师傅前，抱着她的腿哭道：“求求您，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规矩都是主人们定下的，与其哭还不如省省力气。”训育师傅一把甩开她，冲着众人呵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继续。”
　　童姬匍匐在地，仿若一只落入猎网的小鹿，她肩膀一抽一抽，连哭声也是压抑着的，细细的。
　　“天天上演的戏码，无趣。”辟荔这般说着，脸上却攒也攒不出一个笑容来。
　　蕙茝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她盯着那童姬，盯着盯着不由倒退了一步。恍惚间她看到的仿佛不是什么童姬，而是自己跪在那里。
　　这是多久前的记忆了？
　　蕙茝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童姬时的主人是哪家，只记得那宅子也是十分奢华，比起顶级世家注重积淀内涵，当时的主人家显得暴发户了几分，倒真的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处处明珠翡翠。这样的人家，驯养的家姬也是成百上千的，鸣钟吹管，日夜不休。
　　那时与她关系最好的是一位长她许多的歌姬，每每她唱歌时，周围树上的麻雀都会多停几只。
　　修习技艺虽然很繁忙，但一有时间蕙茝就喜欢赖到那歌姬身旁，听她练嗓子，看她梳妆。久而久之她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当时的主人家好作名士风雅，常常广邀宾客，又是宴饮又是雅集。筵席之上总会令家姬歌舞取乐或斟酒劝客，那歌姬也常在其中。但每次进宴前梳妆时，她总是哭丧着一张脸，有时甚至看着镜子就掉下眼泪来，要知道她平时可是最爱说爱笑的一个。
　　蕙茝虽然不解，却也一直没敢问她。直到有一天，那天歌姬似乎极其心神不宁，连进宴服的配饰都险些搞错。
　　“你这是？”蕙茝忍不住问她。
　　她盯着蕙茝，半晌突然掩面泣道：
　　“我要是你多好。你知道来的人是谁么，那可是尊大佛，琅琊王氏顶级世家！他们谁的面子都不用给，而一旦伺候出来岔子，怕是全部的人都得陪葬！”
　　陪葬两个字被她说得凄厉无比，蕙茝被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呆呆看着歌姬给自己上了妆。她上的比平时的要仔细得多，一遍一遍生怕有什么疏漏，那白生生的脸在蕙茝眼前晃动，竟让她看出几丝鬼气来。
　　蕙茝连忙暗中呸呸两声，心中却如打鼓一般。她拉住歌姬的裙角，拼命地摇头不想让她前去。歌姬却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惨然道：“这就是我们的命。”她勾勒出一个暖人的笑容，俯身在蕙茝耳边说道：“等我回来，咱们就一起坐那树下，你跳舞，我唱歌，喝一整晚的酒。”
　　蕙茝眼中早已浸出泪，咬着牙道：“好。”
　　然而，就如同她心底真正感觉得那样，舞姬果然再没回来。那天筵席上，王家郎君态度轻慢，任凭姬女们怎样相劝也不饮分毫。主人在席面上似是毫不在意，转头却砍了歌舞劝酒的全部家姬。
　　那一次，蕙茝险些吓得大病一场。
　　“这不是江离妹妹么？”辟荔的话语骤然在蕙茝耳边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发现先前的童姬早已不知去向，而江离已经走上了廊子。
　　江离就是那日绮梦轩中另一位美人。蕙茝见她如蝴蝶般轻轻盈盈地飞过沉香屑，心中就像隐隐裹了青柿，又像喝了陈醋。江离到来不过才一年，她就从独舞变成了如今的合舞，甚至有时，郎君们还会让江离独自起舞，而她只能一边看着。
　　幸好，江离的性子偏冷，总是寒着一张脸比不得她讨喜。不过，蕙茝神情中流露出几分艳羡，江离简直是为舞蹈而生的，她能走过沉香屑完全靠平日的苦功夫，而江离看起来却完全不费什么力气。
　　“蕙茝姐。”江离对着她，唇角终于有了些许弧度。
　　“能得江离妹妹青眼，这福气我们可是得不到。”见江离过来了，辟荔翻了个白眼，施施然从蕙茝身边走开，擦肩而过时，就听她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是福是祸。”
　　蕙茝皱了皱眉，将她的话抛到脑后，注意力转向走过来的江离。
　　这样的人，她在心里叹息，可惜了。说来也是缘分，江离对所有人都冷冷的，唯独在她面前多了些人气。
　　“不如一起用朝食？”蕙茝于是问江离。
　　江离略微点点头。其实，她除了冷了些还是很好说话的，蕙茝想。
　　两人并排走着，穿过一道障景时，江离忽然抬起头望向墙外，“多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郎君们赴宴不总会带上你，怎么还嫌不够？”蕙茝嗔了她一眼，心道她今天怎么有些奇怪。
　　她摇了摇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她很快便收回目光，掸掸衣裙，“算了，反正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允许连院子都不能出。”
　　不可能么？蕙茝看着江离淡漠地朝前走，忽然想：
　　她或许是因为了解自己的命运，因此才这般漠然冰冷。
　　不像自己，飞蛾扑火，总幻想得到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关于沉香屑和家姬被杀历史上都有真实的记载：
《世说新语》和《耕桑偶记》等书记载石崇洒沉香屑于象牙床，让所宠爱的姬妾踏在上面，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真珠一百粒；若留下了脚印，就让她们节制饮食，以使体质轻弱。
另外石崇每次请客饮酒，常让美人斟酒劝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美人杀掉。一次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一道去石崇家赴宴。王导向来不能喝酒，但怕石崇杀人，当美女行酒时只好勉强饮下。王敦却不买账，他原本倒是能喝酒，却硬拗着偏不喝。结果石崇斩了三个美人，他仍是不喝。王导责备王敦，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