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绿珠舞(3) ...
-
用过朝食,蕙茝和江离依旧相伴走出。刚出了门,她们便看到一个身影在柱子后瑟缩着,却又忍不住探头探脑。两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刚刚那个童姬。
那童姬嘴唇起着皮,看起来颜色有些发白,她望着来来往往的婢女,目光简直黏在了她们端着的食案上。
蕙茝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江离,她皱了皱眉头,暗想:“这人怎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狐疑地打量着江离,几下犹豫最后一咬牙朝那童姬处小跑过去。
江离见状面上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略侧了侧身。从外面看去童姬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她的身影挡住。
那童姬先是吃了一惊,险些尖叫出来,接着她转身就想向反方向逃跑,却被蕙茝一把拽住。蕙茝左右看了看,小心地从袖中掏出个东西塞给童姬,并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说完,她匆匆地折返回去。
童姬捏了捏,像是几块糕点一样的东西,她倏地看向蕙茝,眼眶都有些红了。蕙茝朝她笑了笑,她便无声地行了个礼,悄悄地朝后遁去。
“我当年也是这样。”整个过程中江离几乎没做什么更没说什么,但蕙茝总有些不自在,忍不住解释道。
江离点点头,“谁没有这样的当年。”她说了这句后就不再言语,而是忽然抛下蕙茝独自走了好一大段。
当年,当年,她脑中翻翻覆覆全是这两个字。她的当年又是怎样的?
或许比起蕙茝她们添了几分旖旎,却也更加苦涩。
女儿初显桃夭色,错将赏客作檀郎。
十分俗套的一个故事,就如同杜十娘遇见李甲,霍小玉遇见李益,只不过她遇见的是主家的郎君。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烟雨亭前,他穿花拂柳而来,映着余晖缓缓拍起巴掌,她面染丹霞,成为舞姬后的第一支舞便险些跳扭了脚。
家姬能奢求什么呢,她们安身立命的不过一个“宠”字而已,何况他确实宠她。金玉华服,美酒佳肴,他都一一捧到她面前,他甚至为她雕了架象牙床,供她赤着脚在上面跳舞。
她以为这样便是一生。
那时的她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天真,捧着自以为是的爱情,就连最深的噩梦也不过是被主母发卖,或者年老色衰不复恩宠。
可惜现实永远比噩梦还要骇人。
江离总忍不住设想,如果那日她没在袁家郎君面前舞上一曲,她与他的结局又会如何。然而,没有袁郎君还有谢郎君、王郎君,无论她怎样想,也想不出一个花好月圆来。
其实,那日袁家郎君也只不过是赞了几句,她看不出来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当袁家郎君离开时,她却作为礼物呆在了袁家的队伍中。
她亲耳听到他说:“这舞姬的资质虽比不上郎君府上那些,但难得郎君喜欢,自古美人赠英雄,还望郎君收下这小小心意。”说这话时,他脸上表情十分恭敬,只是堆叠的笑容间难□□露出几点谄媚。他余光扫过江离面上,眼神里不带一丁点感情,仿佛只是在看一样精美的物件。
对,物件。
“我去修炼,先走了。”
“唉,等等。”蕙茝跺了跺脚,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实在不明白江离有时在想些什么。等到开始练功时,她依然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蕙茝迫使自己放空思维,抬起手臂做出柔美的动作。这样一舞便是一天,直到黄昏十分,她才收起了舞步,坐在地上休息。
她明显地发觉自己今日要比往日疲惫些。蕙茝心中一阵恐慌,对于舞姬来说,舞艺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生命。她曾听训育师傅说过,当舞姬老去,无法再跳舞时,她们面前就只剩下两条路:成为训育师傅或者被发卖,能成为训育师傅固然好,可一是训育师傅人数稀少,二是即使成为训育师傅也难逃在这宅中一生压抑孤独终老的命运。
蕙茝捂着胸口,全身都颤抖起来。
“蕙茝姐,你竟然在这?”蕙茝刚走出门,就听到辟荔声音中带着惊讶传来。
“怎么?”蕙茝问。
辟荔回头瞅了瞅,道:“我之前看见江离匆匆离开,好像是被郎君传了去,就以为你也去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蕙茝倏地望向辟荔,脚下自然而然朝她迈近一步。“我怎么不知道”,她低声自语,注意到辟荔投过来的目光,才笑了笑说,“三郎君一向喜欢看江离独舞,怕是被他传去了。”
“这样啊。”辟荔似是为蕙茝打抱不平,“这江离也真是,她刚来时,还不是要靠你带着,现在倒好,动不动就抛下你了。”
“她能如何,还不是郎君们的意思。”蕙茝笑着为江离辩解道。
“倒也是。”辟荔叹了口气,向后仰头靠在门框上,“我们这样人老珠黄的怎么敌得过人家风华正茂。”说完她捂住嘴,赶忙对蕙茝说,“我可没有指蕙茝姐你。”
蕙茝知她挑拨,却忍不住念起江离姣好的容貌,顿觉有什么东西在拧自己的心脏。
“她不过是新鲜了些。”蕙茝脱口而出,说完顿觉不妙。果然就见辟荔一掩嘴,“可不是这个理,还是蕙茝姐心直口快。”
“什么理不理的,我先走了。”蕙茝暗中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刚走到院门口,她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向院外冲去。
“站住!”蕙茝大惊失色,要是让她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出去,大家都得担干系。
“孟浪的丫头,你这是干嘛?”蕙茝厉声道。这时院中其他家姬也被她的叫声惊出。
“阿兰?”有人认出了这个童姬,“你不去修炼在这里干嘛?”
那童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 快,快救救阿芷!”阿芷就是早上蕙茝送糕点的那个童姬。
“她怎么了?”蕙茝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面露不解,有的只是沉默,还有人摇摇头。见状,蕙茝心里一沉。
“她堂前失仪,被拖下去杖毙,这会怕是已经进了乱魂岗,谁都救不了。”江离带着婢女从院外走入,路过她们时说道。
童姬阿兰一听顿时瘫倒在地上,眼泪跟断了线一样。“不行,我要去看看阿芷。”她挣扎着爬起,又想冲出门。
众人一阵慌乱,江离却转身朝屋中走去。
“你当真冷血至此么?”蕙茝猛地起身对江离质问道。或许之前辟荔的话语到底是对她产生了影响,此时江离的行为竟激起了她前所未有的愠怒感。
这一年来她和江离相伴时居多,她以为别人口中那些评价江离的清高冷漠之辞不过是因为不了解她。然而现在她不禁想,如果被杖毙的是自己,江离会不会依然是这个表情。
“冷血?”江离转过身,转的太快差点把跟着的婢女打到,连她的表情也在那一刹那裂得粉碎。
“终于,连你也说了我冷血。”江离收拾好神情。她垂着眼眸,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日日见惯这些的,谁不冷血?”她拢了拢头发,“你蕙茝不冷血,便去替这孩子收了她姐妹的尸首。”
“我……”蕙茝顿时语塞。
秋风卷着黄叶落到江离脚前,江离踩过叶子,发出沙沙的脆响。她走到童姬阿兰身旁,直着腰说道:“你该知道,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身边的姐妹怕早就离散地七零八落了。”
“来生切莫为姬人。”像是说自己一般,她低吟着便走回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