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12、茶女

　　陈雨药？庄荛晞隔着帘望着外面那个模糊的人影，从她身上隐隐散出一种气息，与自己相融又相排斥，这种感觉是庄荛晞从未有过的，于是她将蜀君放在了一边，挑开了帘。

　　庄荛晞看着那张徐娘半老又毫无粉黛的脸，那气息也仿佛有规律一般，竟写成了一个字“黎”。

　　陈雨药打量了一下庄荛晞：“原来如此。庄宫主竟是萧阁主同父异母的姐姐，难怪当初萧阁主说你一定会帮我这个忙。”

　　庄荛晞目光一冽，冷笑：“连真识面目都不肯露出来还想我帮忙？”

　　“呵，”陈雨药淡淡一笑，撕下人皮面具“是我逾越了。”

　　面具下，这张精灵般的脸，早已无了往日的光彩，然而庄荛晞却总有预感，仿佛那是一张极熟悉的脸，竟有几分亲密的意味，所以，在陈雨药揭开面具那一刻，这种感觉再一次冲击了脑。

　　“既然真实面具都露出来了，那就把一切都展现在我面前。”庄荛晞压下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我同样不会帮一个我对他一无所知的人。”

　　陈雨药目光停滞在地面上：“我是参黎族的人，叫黎雨儿。然而，我想脱离这个家族，这便是我要你帮我的忙。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参黎族是五大家族九黎族的遗脉，生在这个家族，连灵魂都会永远禁锢在里头，除非执念异常强大且有外力相助才可以摆脱这种命运，否则也只有做九黎神的奴隶，永生！”黎雨儿仿佛太过激动，这句话完后一直没再有说下去。

　　庄荛晞眼光一闪，她心知生在四大家族的苦楚，趁着这个间隙问道：“五大家族？不是四大家族么……”

　　黎雨儿苦笑：“莫不是庄宫主认为我是随便编的故事糊弄你的？”然后摇头：“我本以为庄宫主身上有一半南火族血脉，母亲又是南火圣女，想来对此还有些了解的，可没想到庄宫主对此却毫无所知……那，恕在下只能讲到这了。”

　　庄荛晞心下一放，点头，道：“可以。”实际上庄荛晞对什么四大家族五大家族没有丝毫兴趣，只因黎雨儿身上那种隐约的气息，这才一问。这种感觉很奇妙，即使两人都刻意保持距离，庄荛晞仍认为她会知道黎雨儿的底细，此刻可以相信她。

　　黎雨儿抿了抿嘴唇：“在萧阁主在蜀宫这段时间，我帮萧阁主防盅毒，找细作，而她则是答应我，向你要我所要的东西。不料萧阁主却吃了练魂草那种东西，所以只有叫我来亲自来找你要，她说，你一定会帮我的。”

　　“哦？”庄荛晞抬眸，心中已下了决定，可嘴上仍冷冷的，“但，我并不喜欢有人预料我的行为。”

　　“可，庄宫主，不喜欢并不代表就讨厌嘛。”黎雨儿故做轻松地一笑，十分客气，庄荛晞不禁心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么想脱离自己的家族……是否和南火红一样。

　　“哼……”庄荛晞冷笑“很有趣，那，你又是为什么要脱离参黎族呢？”

　　就在庄荛晞说出这句话时，黎雨儿的心脏仿佛都停了一拍，那些旧时回忆而形成的针，瞬间涌上来，将那时光筑起的高墙扎破，刺入了心脏，那，是怎样的痛呢？

　　“呵呵……痛么？”庄荛晞没有丝毫的感情，只有嘴角有一丝不明的弧度“若是我，就会好好享受这回忆所带来的锥心之痛，让自己永远不忘记，不忘记这感觉，更不忘记这痛苦的制造者，在未来的某一天，以骄傲的方式把这痛苦加上无尽的利息还给那个人！”

　　黎雨儿一笑：“庄宫主说得对，可有时候并不是庄宫主所想的那样。”

　　“也许。”庄荛晞吐出了这两个字，黎雨儿无疑勾起了她的兴趣。

　　“是很痛苦呢……”黎雨儿将手伸开，仿佛要接住什么东西一样望着天空。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一个下雪的天气，很冷，仿佛吐一口气都可以成冰。”

　　凉国世子的府门因为主人的身份也修也宽大，那里，是整个街上最暖和的地方。因为刚刚下了雪，街上冷得要命，所以连这整个凉国最繁华的都城的街道也寥寥无人，连个世子府。府门的看守也躲到温暖的里屋去了。

　　黎雨儿倦缩在那高高的屋儋下，双手冻得赤红了还不断搓着以至于不僵，头发也因几日不梳洗而凌乱无比，然而，即使如此她仍不忘心里暗暗咒骂那几个老家伙——就是那几个老家伙害得她落得如此田地的。

　　就在一个月前，那些长老突然召见她，说她是参黎族中唯一拥有正统血脉的女子，必须前往洛城与流落在外的轩辕家族血裔成亲，以借助轩辕家族势力让参黎族重回五大家族之列。黎雨儿立即怒了，自己又不是物品，以随便的抛来抛去的吗？再说，参黎族都退出五大家族几千年了，怎么还谋划这些事？家族之间的争斗让他们失去的还不多吗?

　　某个死老头儿像是被黎雨儿的话激怒了，正要破口大骂时才被父亲喝住，父亲是参黎族的西图，也就是族长，族长的话自然还是要听的。接着父亲又对她说“雨儿，父亲也不想为难你，但是父亲是参黎族的西图，是西图就注定做不成一个好父亲，请谅解。”

　　黎雨儿的眼角突然划出一颗泪，不为自己，只为那刻心痛。

　　“这是你来到中原的原因，那后来呢。”庄荛晞问，此时，她已将黎雨儿请到马车内。

　　黎雨儿望向窗外，眼神飘忽：“后来……后来我遇到了萧纹瑾，并且爱上了他，但因为家族原因，我们却不能在一起，然后又因为某种原因，我到了这里，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你看，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腐败的家族，我是不是应该脱离它呢。”

　　黎雨儿飞快地将整个故事讲完，前因后果都知道了，可中间过程还是没讲一样，完全就是轻描淡写。

　　她，还是不愿提及那段往事，把最心痛的部分藏于已心。

　　庄荛晞似乎对这轻描淡写并无什么不满：“很好的一个开头……说吧，要我如何帮你脱离家族？”

　　“很简单。”黎雨儿直视庄荛晞：“我要聚魂丹。”

　　“哦？”庄荛晞冷冷一笑，“这种稀世丹药，你怎么就确定我有？”

　　“是我听一个只穿白衣的女子说起的，”黎雨儿的目光探向庄荛晞“庄宫主？”

　　“真有意思……不过，聚魂丹我今日没带，但我的信蝶已经记住了你的气味，不日便会送上。”冰蓝的蝶儿萦绕在庄荛晞指尖，触须向黎雨儿抖了抖，好像在告诉她自己真的记住了气味。

　　“好，”黎雨儿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道“谢谢。”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苦了自己，以阳间寿命聚魂之念力，来借此冲破魂印，你可以活下来报复参黎族的。”同样是受家族压迫的庄荛晞，对南火家族充满了恨意，却与黎雨儿选择截然相反。

　　“庄宫主自小在仇恨中长大，自是跟我不一样……”黎雨儿抬眼问道“庄宫主还没爱过人吧？”

　　庄荛晞一愣，立即斩钉截铁地说：“是。”

　　黎雨儿一笑：“因为两边都是我所爱的人，所以我只能苦了自己。”

　　庄荛晞陷入了沉思，黎雨儿也不再多留，起身道了一声“告辞”便没了踪影。

　　马车行驶了起来，车轮子与地面相互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如同命运之轮转动的声音。

　　马车上，庄荛晞不再出一言，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她隐隐觉得，她会在将来的某个时间再次遇到黎雨儿。

　　那时候，她不仅会知道她全部完整的清晰的故事，而且，还会发生很多事。那是久违的，宿命的感觉。

　　“你是谁？”醒来的李砚之第一句话便这样戒备的说出。

　　庄荛晞回望了他一眼，说：“你既是问我，那我也问你，你是谁呢？”

　　李砚之仿佛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目光闪烁：“我……我是谁呢？”

　　庄荛晞一笑，跳下马车，忘川灵蛊，忘掉一切，身后这个人，不过是一张崭新的白纸。

　　李砚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跳下马车拉住庄荛晞：“你一定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庄荛晞转过身，挣脱开李砚之的手，摇头：“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没有。”李砚之陷入了沉思，还想努力地想起什么，但是……我好像隐约记得有个女子来向我告辞，我十分地不舍……”

　　“还有呢？”庄荛晞冷冷地问，心中一惊。

　　李砚之被这冷气震到了，不由地一怔，接着又进入了回想，良久才迟疑地说：“好像还有一个明媚的下午，我在树前，她在树后，我们在说些什么……本来我心情不怎么好，可我看到她时，却觉得舒畅了……”

　　庄荛晞觉得难以置信，她从不相信的人的情感竟能使忘川灵蛊的蛊力为之动摇？！

　　“李砚之是个好君主，只可惜凉太过强大……不管凉日后留不留他的性命，他都将会痛苦的……将他救出，安顿好他，使他平安终老。”

　　庄荛晞脑中回响起萧听茶嘱咐自己的话，不由地赞同，果然……还是忘记最好吗？可是萧听茶，你真的愿意他忘记？

　　往日种种皆云烟，那么，李砚之，让我再以萧听茶的名义帮你最后一个忙吧！

　　让你，忘得更彻底！

　　“想起这些有什么用，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庄荛晞冷得逼人。

　　李砚之尴尬一笑，又陷入了对回忆的沉思。

　　“手伸过来。”庄荛晞无情地将这种沉思打断，她自然不允许李砚之再去动摇蛊力。

　　李砚之虽不知道庄荛晞要干什么，但还是乖乖将手伸了出去。庄荛晞凝聚念力，又将咒力集于指尖，以念力成咒，加强了忘川灵蛊对李砚之记忆的封印。

　　忘川灵蛊与其它使人忘记过去的蛊不同，其它的蛊像是啃食记忆的虫子，即使将来有一天蛊力失效了，记忆也会有所缺失，缺失的大小、方向因蛊而异；然而忘川灵蛊却是将中蛊者的记忆封锁在一个空间，无法打开，但，空间的封锁程度是根据施蛊者念力而定的。

　　萧听茶自然是不想让李砚之痛苦，想让他忘记，可她终究还是不甘，也就导致了忘川灵蛊的封锁不够牢固，随时可能冲破那个空间。而刚才庄荛晞用自己的念力加强了那个记忆空间的封锁，现在，李砚之才是一个真正的崭新的白纸了。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李砚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就在刚才，他还可以想起一些的，可就在庄荛晞施术的一瞬间，他的脑中已是完全的一片空白……

　　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吧！李砚之！”这算是我对你的祝福---替我妹妹的祝福。

　　李砚之一怔，望着眼前这个刚才还冰冷现在却霍然一笑的女子，在阳光下那么刺眼，半响才有了自己的声音：“我，我叫李砚之？”

　　“我不知道。”庄荛晞摇头。

　　李砚之有种被耍了的感觉：“那谁知道呀！”

　　“你看！”庄荛晞目光突然会聚于某处。

　　李砚之顺着那目光望去——一素衫女子在阳光下采着茶，远处，竟是一片茶园呢!

　　李砚之见此情景已然难以回神：“她，她知道？”

　　“你去问问吧！”庄荛晞的声音，不似平常冷气环绕。

　　“哦。”李砚之点头，朝那个方向走去，却又觉得不对劲，猛然回头。

　　那里，红衣的冷艳女子已无了踪影，只有空空的马车停在原处，那匹被拴着的白马低着头啃着路边的小草。

　　自己又被整了……

　　这时，庄荛晞正在轻功赶回周宫。

　　风，擦耳而过，发过低低的吼声，仿佛时间在说话。

　　她想起昨日见到李砚之的情景，李砚之在案上熟睡，他的头上插着一支粽黑的木簪，年代久远却并未因此而暗然粗糙，反而那样光滑。

　　那，正是与灵簪配对的犀簪。

　　南火族的圣物，自千年前便流落在外，关于它们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南诏有颗千年神桂，花开百年而不落，果结十年仍飘香。传说南诏有一头通心犀牛，不修仙道，只为守护那颗桂树。然而在某一天，神桂枯，犀亦亡。有善雕者，取桂树灵根为犀簪，取犀牛之角为灵簪。犀簪灵簪，灵簪犀簪，有人说灵犀说的是那只犀牛，有人说通灵木樨说的是那棵桂树，殊不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即若离，才是那善雕者的本意。

　　以前庄虞执灵，萧寒执犀，如今萧听茶执灵，李砚之执犀。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正如萧听茶所说：“名字取得好，可它的经历却远不如它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