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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百物语】花荧 ...


  •   一、

      又下雨了。
      仿佛在怜悯这场战争一般,才刚进入朔月,雨就这么断断续续的下了三日。这对于以温润柔和气候文明五境的草之境来说,是非常少见的情况。

      年轻的副官将手中新置的花盆放到了窗台上,起身擦了擦额角溢出的汗,望着又开始淅淅沥沥的大地叹了口气。
      这一次他们要攻打的地方,洵国,是一个以河流众多而闻名的国家。原本凭着玖斓压倒性的国力优势,他们已经挥军长驱直入,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便直接攻到了洵国的首都,深泽,如今却因为这些天来始终不停的大雨,被暴涨的护城河拦在深泽城外。
      不过下雨也不全是坏事。副官低头看了看花盆里泛着红色荧光,在风雨中幽幽摇曳的花朵,微微一笑。这是一种名叫花荧的植物,平日里看来只是野外一种毫不起眼的红色小花。但是花荧会在生长过程中吸收周围的光芒作为能量,一旦花瓣碰到水时,便会将这些都已化为自身力量的光芒释放出来。在野外的雨天里,泛着红色荧光的花荧永远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存在,因此这种花也常被当做雨天里传递信号的工具。

      正当副官看着花朵出神之时,房间的门一声轻响,紧接着一个全身被雨淋湿的人影走了进来。
      待看清来人以后,副官一声惊叫,连忙驱除干燥的毛巾递上前去。
      “啊,陛下,您怎得弄成这副摸样了。”
      被淋湿的人影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毛巾擦起了自己湿透的头发。他有着渊族人标志性的黑发黑瞳,身着用虹晶矿石打造的昂贵轻甲,胸口纹着一只傲然凌飞的朱焰鸟——那是玖斓历代天子所特有的纹饰。
      朱岚默默地擦着头发,眼神却无意间瞟过了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花荧,不由的楞了一愣。
      “陛下,那是我在营地边上看到的花荧,这样的雨天里放盆花荧在……”察觉到朱岚的动作,副官连忙解释,可是话到一半,却忽然想起一件几乎是禁忌的事,不由的脊上一凉。

      花荧……花荧,该死的,他怎么就忘了那件事呢?
      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刚升任军中负责天子起居副官的年轻男子猛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只能僵直着身体垂头看着地板。
      朱岚的眼神在瞬息之间变换了无数种神采,最终看向了这个紧张的副官,恢复到了原来的沉静。
      “无妨,就放在那吧。”朱岚微微一笑,“雨中的花荧,的确很美。”

      二、

      当朱逸走进房间时,他那身兼朱焰天子与此次战役主帅的表兄正望着窗台上一盆花荧若有所思。见此情景,朱逸脸上一贯轻浮调笑的表情蓦地沉了下来,他走到了窗台对面的木椅前,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坐了下来。
      终于意识到有人前来的朱岚回过神来,看着木椅上绛衣黑发的男子,有些勉强的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逸,护城河的情况怎么样了?”没给朱逸开口的机会,朱岚直接将话题拉到了战事上。
      “河面宽度已经超过六海里了,若用船的话还未到城下便会被火箭烧毁。我已下令布好战线,一旦雨停水面一降,马上就可以开始攻击。”朱逸皱了皱眉,却还是先将战况报了上来。
      “如此甚好,辛苦你了,逸。”
      “有你这个朱焰天子亲自上阵,我的压力已经小很多了。”朱逸有些调侃的说道,眼神瞟过窗台上那盆花荧,再一次沉了下来。
      “皇兄……你,还在想着她?”
      话一开口,朱逸却先行沉默了。没法不去想把,再见过那样的女人以后。

      花荧。人如其名,那的确是一个如同雨中花荧一般,能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女子。朱逸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花荧时的情景,饶是风流如他,也从未见过那样几乎夺人呼吸的美丽。
      只有二八年华的少女有着一头长及脚踝的深红色长发和同样深红的眼瞳,如同隐隐燃烧的烈焰。她就那么噙着微笑,踏着献祭的莲台旋舞而上,最终伏在在玖斓年轻的帝王脚下。
      “洵国第七皇女花荧,拜见天子陛下。”
      在他为着那惑人的舞步与醉人的香气晃神之时,玖斓的天子长笑三声,已将之扶起。
      “洵国的第七皇女,果真名不虚传。”
      红颜祸水,在他看到朱岚那已然沉迷的眼神之时,他便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请皇兄好自为之,大战前夕主帅意志动摇的话,对万千要上前线拼命的军士来说,可是侮辱般的困扰啊。”
      语毕,朱逸看了朱岚一眼,关门而去,只留下年轻的帝王望着窗台那株泛着红色荧光的花朵呆呆出神。

      花荧。

      三、

      又是这个梦。
      朱岚高坐在金色朱焰鸟环绕的御座上,看着坐下献舞的宠妃,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耀眼,飞扬的深红色发丝和着飞舞的长裙,让她彻底的化为了在雨中灰暗的森林里发光的花荧,踏着莲步在他眼前划下一个又一个炫目的圈。
      真美丽啊。朱岚端起了白玉的酒樽,迷失在那抹醉人的红色里。
      一曲毕,花荧旋身一个微笑,从一旁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红色的酒,缓步向他走来。
      那样的笑容是他平日里不曾见过的,温柔而决绝,带着不可名状的魅惑魔力,让他几乎就要这么陷进去。
      “陛下,这是洵国特产的佳酿醇华,五十年才得一封,今日正是品尝佳日,特此献上。”
      醇红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泛着瑰丽而危险的光。朱岚抬起头,看见一丝锋利的银色自花荧袖中闪过。
      “毒酒加上匕首,看来花荧你是铁了心要置孤于死地啊。”玖斓年轻的帝王了然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玉樽,静静的看着眼前深爱之人。
      花荧的手一抖,酒液泼洒到地上,顷刻间腐蚀了御座下的华贵地毯,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行迹败露的惊慌。红色长发的女人只是悲伤而安静的看着帝王,直到两行泪水滑下,浸湿了脸庞。
      “很吃惊么?”朱岚伸手,抚上了爱人流泪的脸,轻声开口,“但是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花荧。”

      华丽的梦境瞬间破碎,朱焰天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扶住了冷汗淋漓的额头。
      自从开始派兵征讨洵国之后,他越来越频繁的梦到这样的情景。梦里的记忆是颠倒而混乱的,每一次他都像这样,看着花荧带着毒酒和藏于袖中的利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那一日的情景。
      没错,这些用来暗杀的致命武器,都是花荧自己告诉他的。
      众人只道她的死亡时暗杀失败,咎由自取,却不想以那时他对她的迷恋程度,根本躲不过那样甜蜜的毒药。

      那日里他正要端起那杯来自洵国的佳酿时,一滴液体却抢先打破了酒液醇红的平静。他微微惊讶的抬头,看见花荧的眼里早已盈满了泪,眼眶无法承载的泪水溢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尽了酒杯里。
      “岚,对不起。”美丽的红发女人跌坐到了地上,杯中的液体溅了些许出来,顷刻间便焚坏了御座前的地毯。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的叫出了他的名字,虽然朱岚一早这么便要求过,花荧却固执的守着君臣之分,称他为陛下。
      望着那些被腐蚀的地毯,朱岚伸出去抚她的手,也就这么停在了半空。
      “岚,为什么要征战呢。”无法忍受他的沉默,花荧抬起头,颤声问道。
      这个问题在他们春宵一刻后,花荧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过,而他只道那是女性天生的怜悯,从未放在心上。
      为什么征战?他无法回答。玖斓是最强大的国家,他从懂事起就被教导要立玖斓于不败之地,要让玖斓的旗帜遍布五境,这是做为玖斓的朱焰天子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荣耀,就如同本能的责任一般。
      “岚,不要迁罪于洵国的百姓,花荧的过错,由花荧自己承担。”看着沉默的朱焰天子,花荧安静的笑了笑,露出了那样随后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神,悲伤而平静,却决绝而冰凉。
      她仰头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而他伸出去阻拦的手只来得及碰到她倒下前飘起的裙角。一把银色的匕首从她的袖中滑出,滚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天啊,快来人,有刺客!”
      响声很快引起了大殿守卫的注意,看清殿内情况后的守卫吓的魂飞魄散,还没待朱岚回神,花荧的尸体已然被禁卫军重重包围,闻讯赶来的大臣们见他安然无恙后,都做出了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竟然想利用玖斓的信任与陛下的宠爱进行刺杀,陛下,洵国之人非我族类,必当除之。”说话的是当时一手操办和亲事宜的外吏大臣。
      “幸而陛下无碍,此事定要那洵人血债血偿。”负责属国进贡,每年都会从洵国贡礼中获得大量好处的大臣厉声发咒。
      朱岚只觉得头底剧痛,他忽然明白过来这场和亲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洵国已然被每年的贡品压的国力交瘁,必然会借此次和亲之名刺杀他这个朱焰天子,而以玖斓的国力,根本不需要与弱小的洵国结和亲之宜,玖斓不需要弱小的附属国,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合理攻打洵国的理由。
      “恳请陛下不日发兵,攻占洵国,让整个五境都知道玖斓的荣耀不可侵犯!”
      玖斓的荣耀。
      朱岚看着已然停止呼吸的花荧,分不清从哪来的剧痛击的他的大脑一阵眩晕,而后在黑暗里死去了意识。

      一阵白光划过窗前,巨大的雷声将朱岚的思绪拉回了现实。这场下了三日的大雨依然未见颓势,窗台前的花荧在暴雨之中泛着柔和的荧光,美丽异常。
      其实你早就明白,才没有动手杀我的吧,花荧?

      四、

      黎明将至时,这场阻挡了玖斓大军三日之久的暴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还是一片凄凉的暗色,却不难看出东方天际的尽头隐隐聚集起来的微光。
      朱岚身着战甲,策马来到了整装待发的士兵前。见到朱焰天子的到来,已经等候多时的朱逸微一躬身,“玖斓墨骑轻羽队两万战士全数在此,听候朱焰天子调遣。”
      朱岚仰头看了看依旧漆黑的夜空,从腰间抽出佩剑,直指天际。
      “誓予玖斓之威,定当凯旋!”
      低沉的男声像石子落入静水之中,在空气中呈涟漪状四散开去,而后四面八方仿佛被点燃一般的回音滚滚而来,刹那间如惊雷劈开了大地。
      “誓予玖斓之威,定当凯旋!”

      夜凉如水,师父连黎明的到来也被无际的延长,浓重的暗色吞没了急速前进的军阵。这支军队就如它的名字一般,沉默无声,如同一滴浓郁的黑墨,悄无声息的融进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朱岚骑马走在军阵的前方,他身着玖斓墨骑特有的墨色战甲,在夜色下泛着犀利的微光,就像是渊族人特有的黑瞳。此刻他的双手正紧紧的握着战马的缰绳,眉头紧锁,师父还未能从昨晚的梦魇里醒来。
      “皇兄?”并排而行的朱逸轻咳了一声。
      “逸,护城河的水量降到多少了?”朱岚闭了闭眼睛,将一切纷杂的心绪都压了回去。
      “据斥候来报,水位已退至第二岩层,各军已做好强渡准备。”朱逸答道,侧头看了看朱岚眼下深深的暗影,“皇兄……”
      “我没事。传令让第一军随我上前,你带主军押后。”朱岚一扬马鞭,战马昂首嘶啼,“阴云还聚集在深泽城的周围,再次下雨之前必须取得水路的控制权。”
      “领命。”朱逸沉默了一下,将快到嘴边的问句又咽了回去。

      越是靠近深泽,四周的景色就越是模糊。雨后湿润的空气在洵国特有的温热气候下蒸腾成了浓雾,将一切都掩盖了起来。朱岚策马立于河岸,远眺着对岸庞大的洵国都城。即使只隔了一条河,浓雾也让那座城市消失了痕迹,只留下隐约的轮廓,悲伤而沉寂。
      朱岚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深泽时的情景,那正是他最宠花荧的时候,甚至愿在百忙之中抽空,像洵国风俗中每一个紧张的新郎一样,在成亲的第一年回到女方的家里接受岳父母的考验。
      洵国自然不会为难这位贵为朱焰天子的女婿,那几天朱岚过的尤其愉快。洵国生气勃勃开朗好客的气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笑着抚摸花荧的红发,说你也该和族人一样多笑笑。
      只过去了一年,那座热情的南方之城,已然只剩下肃杀与沉寂了。
      朱岚抿了抿唇,突然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到了脸上,他抬起头,只见越来越多的细长银线从空中落下,眨眼之间便连成了一片。
      雨让浓雾中的深泽城变得清晰起来,站在前方的探兵突然脱口惊呼起来,甚至忘了对朱焰天子使用敬语。
      “快,快看对岸——”

      森白的城墙四周簇拥着大片大片的花荧,连绵不绝,在大雨之中泛起了灼烈的红光,宛如雨中燃烧的烈焰,将整个深泽包围。
      朱岚蓦地胸中一窒,喉头一阵哽咽,却说不出话来。铺天盖地的疲惫感汹涌而来,仿佛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雨中的烈焰一起,焚烧殆尽。
      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所谓玖斓的荣耀,只能造就更多花荧的惨剧,他又是为了什么拼尽生命去守护它?
      这片大地原本就属于不同的种族,玖斓的荣耀是让世人都记住它,崇敬它,何时变成了这样无休止的杀戮?
      年轻的帝王揉了揉眉心,闭上了一夜未眠的双眼。无法抑制的酸涩感在闭眼的瞬间涌上了眼眶,让他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尹。”朱岚开口,唤过身边的侍卫,“传我军令,召回渡河的前锋队伍,全军准备返回玖斓,向洵国派出和谈使,接受他们成为附属国。”
      “陛……陛下?”黑发的侍卫呆在了原地,不明白主帅为何在最后关头放手撤军。
      “尹,战争对你来说,是什么?”朱焰天子并没有解释,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使他国臣服,立我玖斓之威。”侍卫不明所以的答道。
      “玖斓之威……又是什么?战争,流血,死亡,失去,悲伤,这些,就是你们想要的,拼尽生命去守护的东西?”
      朱岚望着远方燃烧的花荧,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着,策马离去,将依旧呆滞的侍卫留在了原地。

      大公历10236年,空灵纪9636年,玖斓帝国在草至今长达百年的征战拓张于岚帝《花荧之约》结束。此后玖斓兴修水利,广拓农业,友待邦交,进入了史上著名的‘青岚盛世’。为纪念岚帝的贡献以及对和平的向往,玖斓立朔月二十六日为‘青岚节’,百姓均在胸前佩戴花荧以示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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