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7、君惜明珠公子邪

　　整整五个月，灵帝不曾过问崇尧一星半点儿消息。连大年的时候皇子公主一齐拜见父皇，他都没有多给崇尧半个眼神。
　　所有人都确定：平遥公主失宠了，而且是彻彻底底地失宠了。
　　唯独崇尧，依旧日日求见父皇。
　　孟平看着日渐憔悴的灵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每每想起平遥公主那双慑人的黑眼睛，他心里的寒意就止不住往上冒。一个孩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日日被拒，却日日前来，而且还看不出丝毫的沮丧和心伤，这样的本事……怕不是谁都能有的。
　　现在，平遥公主又来了。和往常不同，她跪在孝德殿外，神情坚决，态度强硬。
　　灵帝还是只扔出了两个字——“不见”。
　　崇尧在孝德殿外盯着传话的孟平看了很久，突然大喊道：“父皇！崇尧要见你！”
　　殿内的灵帝脸色瞬间就变得很难看，几乎是立刻就黑了。
　　孝德殿内还跪着兵部侍郎和钦州刺史，幸亏那两人是跪着的，不然……就要失仪了——吓得腿软跪下，那样子应该是很难看的吧。而殿前失仪，罪名可大可小。
　　殿内没有反应，崇尧继续喊：“父皇，崇尧想你了！崇尧要见你！”
　　孟平拦着崇尧，恨不得把这小主子给拖出去，“陛下在议政呢！您这是来添什么乱呐！”
　　崇尧才不管殿内的人在做什么呢！她只知道那里面有她的父皇。
　　“父皇，求求您，求求您了！崇尧想您了！您就不想崇尧吗？您出来看看崇尧吧！……父皇！”崇尧跪在外头，一席话说到最后已是止不住哽咽。
　　灵帝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外面的人哭喊。
　　孝德殿内一片沉寂，静到殿下那两位大人都快以为是自己聋了，而不是殿内本就是那么静。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帝王此时的沉默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之时，灵帝站起来了。
　　高大修长的帝王不言不语地打开殿门，负手而立。他琉璃一样明澈冷清的凤眸冷冷地注视着跪在他面前的崇尧，他看着她哭，看着她跪行到自己的面前，看着她拽住自己袍子的下摆，看着她问自己：“父皇，您不要崇尧了吗？崇尧很乖，您不要不理崇尧，您讨厌崇尧长得像云美人吗？崇尧像您啊！崇尧最像您了……”
　　她哭得那样惨烈，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可灵帝还是觉得她漂亮，啧啧啧，真是太漂亮了，连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都这么水灵，让人的心都跟着颤抖。
　　灵帝微微侧首，这样的动作让他显得更冷酷，他细细地端详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美人，清明的眼神渐渐放空了——真是不可思议，他竟然觉得痛，她越是哭，他就越是痛，痛到心尖儿都蜷缩起来，一抽一抽地疼。再冷硬的心肠也抵挡不住她痛哭的攻势，五个月来好不容易构筑的伪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动摇了、崩塌了。
　　孟平眼见着灵帝的拳头捏得越来越紧，止不住替崇尧担心起来，就在孟平以为灵帝也会把平遥公主扔出去的时候，灵帝蹲下了。
　　不，他不是蹲下，是跪下，他跪在崇尧的面前，把那哭得浑身打颤的小美人揽到自己怀里，喃喃道：“是啊，崇尧像父皇，崇尧最像父皇了……父皇错了，崇尧不要哭，父皇不会不要崇尧的，父皇怎么会不要崇尧呢？”
　　他怎么会不要崇尧呢？灵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要崇尧：她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啊！他怎么会不要她？她是他的神魂，没有她，他是残缺的……
　　可是……她是他的崇尧啊！她是他的女儿，她来自于他，却不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他！灵帝紧紧地搂着崇尧，那样的力道……几乎勒断崇尧的脊梁。他恨不能将她揉入骨血，然而……他不能……“为什么……为什么……”他咬紧了牙关，仰头闭上了眼睛。
　　灵帝背对着兵部尚书和钦州刺史，他们看不到灵帝的表情，可是，孟平站在灵帝的身侧，他看得到——灵帝……哭了，这个戎马半生的帝王，就算是与敌军对垒，身受重伤被逼入绝境也不曾露出过半点软弱，而他现在哭了，泪水顺着那张俊美深刻的脸流下来，无声无息，却让人心如刀绞。
　　“父皇不哭，崇尧不怪父皇……”小小的美人，如玉的手掌，崇尧抹去灵帝的泪痕，那样小心的动作，好似把面前的人视为了易碎的琉璃娃娃。
　　灵帝一把握住崇尧的手，抱起她就朝西走。

　　西面是马场，灵帝带着崇尧去了马场，从前答应了崇尧的事情今日兑现了，所有人都知道灵帝开始亲自教公主打马球。
　　崇尧原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上了马背后终于缓过劲儿来。欢喜地握住马球杆，她那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球，专注得很。
　　灵帝环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两个人依偎在马背上，身子紧贴着，亲密无间。
　　真是好看啊！孟平痴痴地看着马背上那两个人，不由得赞叹：那样两个绝美的人处在一处，那样好看……好看到让人觉得心酸……

　　左凌殿的消息也是灵通的，当天夜晚就得知平遥公主复得帝宠的事儿了。而他的消息来源……是太子，不，不对，他的消息来源是整个大昭臣子。
　　闲闲地倚在太院厢房的窗边，左凌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吐出了一句话：“颜崇尧……你还真是好样儿的……”他低低地笑出来，悦耳若金石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讽刺。
　　今夜的月亮真是圆，不仅圆，而且亮，太过皎洁的月光映衬了夜晚的黑暗，将树荫底下的阴影又加重了一重。
　　忽而一阵凉风吹来，那些斑驳的树影微微颤动起来，宛若魑魅。
　　左凌殿撩起鬓边的一绺乌发，将那冰凉的发丝放在鼻尖轻嗅了几下。“太过荒唐……”大昭的帝王糊涂了，竟然连大臣都不要了。钦州有暴民动乱，那么紧急的事情竟然敌不过平遥公主的几滴眼泪，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太子慌了，病急乱投医，还极巧地投到了他这里。

　　时至今日，长安城内无人不知太傅幼子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只这名声传得太快，以至于左凌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名的程度。
　　不过是年前在礼部尚书的寿宴上吟了一首诗罢了，也算不得怎样的精细雅致，偏偏就被各位大人交口称赞，须臾便传遍了长安。
　　左凌殿从前并不平庸，那一日的表现也并不卓越，可仅仅是一日之差，他的名声就有了天上地下的差别，人人都开始佩服起他的才学来。
　　等到左凌殿回到太院，他就变成了各部大臣之子的眼中钉。“真是太不小心了。”左凌殿霎时就后悔了——怎么能露才呢？惹人嫉妒多不好啊！
　　当然，麻烦还不止这一样，若只是有人见不得他的才华也就罢了，最多他再收敛些、再孤僻些，等到风声一过，他依旧是那个空有些才气却很孤高傲慢不懂事的太傅幼子。
　　然而，左凌殿不幸极了，他这边头角初露，各宫嫔妃就开始打起他的主意来。
　　可不是？若是有个精明博学、背景强大的幕僚，这在日后的夺位之战中怕是要多几分胜算的。于是左凌殿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地抢手起来。
　　灵帝的皇子还都年幼，都只是各自的母亲在帮忙思量日后的事情。只有太子，他是不一样的——过了年，颜崇东已是十八，成年的皇子，早就有了隐晦的心思。
　　太子早慧，这在大昭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一个不太笨的太子，很多事情都开始由自己做主了，包括……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而这个过程，始于成元九年的冬天。
　　皇后从来都不聪明，甚至有些蠢笨，可，傻人有傻福，她这辈子所做的一切事情中有一件恰是应了四个字——“未雨绸缪”。她为太子谋划地太早，她在那个孩子进入泰昭殿的时候便自觉地警惕起来，尽管那是因为一种处于皇朝中心的习惯和天赐的巧合，但她做对了，她令太子的地位不可动摇，直到……现在……
　　依旧是一种直觉，皇后娘娘觉得不妙，若是令八公主权势滔天，太子登位后必将大权旁落。而她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太子能否顺利登位，这早已经变成了一个悬念，而非一个既定的事实。
　　太子不愧是太子，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开始行动起来，而他看中的正是左凌殿，或者说……他看中的是左家——大昭历来的太傅世家庞大的势力。若是能将左家收为己用，那么即使平遥公主荣宠不二，他也不必太过担心。

　　左凌殿不是傻子，他怎么会看不出太子的想法？
　　灵帝的皇子个个出挑，几乎没有不中用的，这种时候太子的优势本就不明显，再加上一个平遥公主，那就更不明显了，也难怪他要着急。可他将这焦躁延伸扩展继而收拢专注于平遥公主身上，这着实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然，奇怪的是，每一个皇子都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只是一个下午，所有的矛头都转向了平遥公主，连他们自己明面上的敌人——太子都被各自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左凌殿只是想笑，整个皇城的人都把平遥公主当成了晋位的绊脚石，却不知道：跟平遥公主斗，就是跟灵帝斗。
　　而各位皇子们也都忘记了：美绝人寰的平遥公主……不过是个小丫头。
　　难怪灵帝看不上他的那群皇子们了，跟颜崇尧比，他们，太蠢了！狗咬狗，一嘴毛，还不如多花些心思讨灵帝的欢心呢！再不然，好好收拾收拾自己，让自己长进长进也好啊！
　　把玩着太子送来的和田美玉，左凌殿菲薄的唇角勾起来，形成一个颇为残忍的弧度：“颜崇尧，小心慧极必伤啊！”
　　那个漂亮得如同冰雪雕成的小丫头站在风雪里，漆黑的眼睛里分明泛出了贪婪和暴戾。眼前莫名地浮现出初见那人时的场景，左凌殿疑惑地喃喃自语道：“那个时候……怎么就没看出她的野心呢？”
　　时隔八年，左凌殿终于了解到：当初那个眼睛黑到邪气的小丫头才是真正的早慧之人。而多年以后再回首，他惊觉：十九岁的自己低估了平遥公主的聪慧，高估了平遥公主的贪心。
　　夜风又凉了几分，左凌殿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身上的袍子，他举起那块通透的玉佩，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月光下的美玉莹莹发亮，他觉得这东西太称他的心意了。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定：既然众人投诚，逼得自己非得选一家，那么，就选太子吧……
　　他想得也很简单，挑一个赢面最大的，多省事儿啊！眼前的情状和八年前已经不同了，那时候皇子们太小，根本看不出高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站错阵营，而现在，选太子，稳健安全啊！只要等着灵帝翘辫子就可以了。
　　素来谨慎小心、机关算尽的左凌殿太自信，以至于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而变数，而他为这变数，付出的代价……惨烈到让人无法想象。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花花~~~~(>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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