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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十八章、天子之誓 ...


  •   第十八章、天子之誓

      淳化五年元月的汴京城,仍沉浸在新春的欢乐中,但是接二连三从蜀中报回的消息,却令得整个朝廷上下都笼罩在阴云之中。
      自去年冬十二月,蜀中官员报来张玘射杀乱民首领王小波的消息后,太宗以为蜀中之乱已平,龙颜大悦,下旨大加追封张玘等阵亡将领。
      谁知道新春一过,情势竟然急乱直下,王小波虽死,蜀中乱民不但没有溃散,反而拥立王小波的妻弟李顺为首。李顺率众安葬王小波之后,采纳计辞吴文赏等的建议,加强了军纪,严令不得扰民,并且对大户富绅采为较为缓和的方式,所到之处,把乡里的富人大姓召集来,命令他们如实申报各自所有的财产和粮食,除按人口给他们留下够用的数量外,所余全部征调,发放给贫苦农民,因此民心所向,所到州县,开门延纳,传檄所至,无复完垒。
      不过短短十余日,李顺率领义军已经连克蜀、邛二州,队伍已增加到数十万人。接着,他率领部队挥戈东下,从西南和西北两面向成都逼进。正月戊午日,李顺军攻克汉州;已丑日,攻克彭州。已已日,李顺军攻下了成都府,举世震惊。李顺军初起时,攻州克县,成都转运使樊知古与成都知府郭载原以为王小波一死,便是天下太平了,立刻上了奏表报称已经成功剿杀王小波的战功,为了表示自己的功劳,这份奏表上早已经说得花团锦簇。若此时再说乱民又起,恐怕要追究自己的欺君之罪,谁知道差误得这一下两下,李顺军便已经势如破竹,不可抵挡。
      成都城破,樊知古与郭载丢下成都府逃到梓州,李顺随之攻克梓州。此后,李顺军以成都府为大本营,在四处出击。
      二月桃花正开,襄王元侃正在薜萝别院与刘娥在桃花树下饮酒,张咏送来了刚到的邸报:李顺称王了。
      桃花片片飘落在细麻笺纸上,刘娥素日拈花的手,此时执着这份邸报轻声地念着:“……李顺自称为大蜀王,并追封王小波为开国蜀王,其下设枢密使计辞、宰相吴文赏、大将军张余等,改元年号‘应运’元年……”
      刘娥轻轻地放下邸报,按着狂跳的心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消化这一份震骇。开国蜀王王小波、大蜀王李顺、枢密使计辞、大将军张余……那一个个曾经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自则天庙相识,一路蜀道行来十余日朝夕相处,她怎么也想不到,再次听到他们的消息,竟然是以这样的一个形式传来。他们——原都是盖世豪杰呀!
      那一刹那,她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元侃握住了她的手:“小娥,你怎么了?”
      刘娥定了定神,看着元侃,勉强一笑道:“三郎,这蜀中事务,你打算如何处置?”
      元侃叹道:“这事儿闹得大了,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流寇。李顺在成都称王,不但有了年号,还有这个——”他将手中的两枚钱币放在案上,刘娥拿起来一看,分别是一枚铁钱和一枚铜钱,铁钱上刻着“应运通宝”字样,铜钱上刻着“应运元宝”字样。
      刘娥脸色沉重:“连铸钱都有了,从来没有反贼造制钱的,他以蜀王自居,那是要分国传世了。这可与普通的反贼不同。”
      元侃道:“是啊,父皇震怒,下旨调集禁军,入蜀平乱。今日朝中,四弟与五弟都分别请命,要率军前去平乱。”
      刘娥凝视着他:“那王爷的意思呢?”说到朝廷大事,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对元侃也以“王爷”而不以“三郎”相称。
      元侃眉头深锁,道:“张咏王钦若他们劝我,也上表请求出征。”
      刘娥颦眉道:“李白的蜀道难中有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妾自蜀中来,虽然蜀道之难,未必难于上青天,亦不是容易去得的。这几年来我学着政事,看得出自本朝立国以来,蜀中就没有平静过。妾昔年在蜀中,亦曾听得王小波李顺之名,朝廷行不到的仁义,他们去行,因此上蜀中人人称颂。一旦登高一呼,便全蜀呼应。此时蜀中若论文——有计辞足智多谋,这转战千里,让官兵疲于奔命,以至叛军能够攻城夺县,必是他之能,因此他位居掌握军权的枢密使;吴文赏有经世济国之能,这安定民心,一呼百应,建立制度、定年号铸钱币,必出自他之手,因此他位居宰相一职;论武——杨广有盖世武功,张余有统御之才,都不是普通之人。王爷从未统过兵将,兵凶战危,此次挂帅,实是弊多利少。”
      元侃笑道:“正是,我已经回绝了他们了。”
      刘娥看着元侃:“他们——是为了竞储吗?”
      元侃的手微微一颤,苦笑道:“真真不要再提此事了,前头看了大哥二哥的例子,我竟是心灰意冷了。似大哥这般文武全才,被囚南宫。似二哥这般心思耗尽,落得亡魂不安。如今四弟五弟,也是明知道蜀道艰难,却还是抢着要去。”
      刘娥道:“官家先是立楚王为储,废楚王之后就立了许王,许王已死,若依着长幼之序,当是三郎你呀!”
      元侃苦笑道:“正是,我并无争储之心,可叹老四老五,却因此一直将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为这一张椅子,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弄得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思量至此,不是不令人心寒的。”
      刘娥缓缓地偎依过去,靠在元侃的身上,轻声道:“三郎,你还有我!”
      元侃将刘娥拥入怀中,轻叹道:“是的,小娥,我还有你!”
      刘娥凝视着元侃:“三郎,其实张咏王钦若也没有说错,人生本如险滩行舟,若不奋勇上前,便会粉身碎骨。”
      元侃心中忽然一阵烦躁,推开刘娥道:“我能怎么办?但凡父皇有半点心在我身上,也不会一拖几年不谈立储之事!自许王死后,我不管做什么事,在父皇面前总是动辄得咎,偏生四弟五弟做什么,父皇都不曾这般苛责。”
      刘娥倒了一杯茶,微笑道:“恭喜王爷。”
      元侃怔了一怔,道:“恭喜我?父皇对我如此苛求,小娥你竟说恭喜。”
      刘娥悠悠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是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元侃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父皇是在考验我?何以见得?”
      刘娥在桌上放了八个杯子,微笑道:“这八个杯子,就算是当今官家的八位皇子吧!本来大皇子楚王元佐最得官家宠爱,可是自他火烧王府之后,官家就已经绝了立他为嗣的心。更况他已经被废为庶人。”说着,拿掉了一个杯子,笑道“因此上才立二皇子许王元僖为皇储,可是许王无寿。按顺序,本就该是立王爷为皇储。”她又拿掉了一个杯子。
      元侃摇头道:“前些日子冯拯上表请求立储,立时被贬岭南。这已经是第三个因为立储之事而被贬的官了,现在再无人敢言立储之事了。”
      刘娥笑道:“是呀,照理说许王去世,就应该立襄王为皇储,可是官家不但没有这样做,就连大臣上书议立皇储,都被问罪,所以朝中文武议论,官家是不是不愿立襄王?其实,他们都错了。”
      元侃一怔:“错了,哪里错了?”
      刘娥摇头道:“不必轻举妄动,其实咱们已经占了长风。如今王爷为长,本身就是优势。废长立幼,自古大忌。没有特别的理由,官家是不会这么做的。我虽然只见过官家一面,可是官家给我极深的印象,他是一位极有决断的官家,越王妃,吴王的那些小动作,只能是适得其反。”她踱了几步,道:“越王元份,是皇四子,太平兴国八年出阁,改名元俊,拜同平章事,封冀王。雍熙三年,改今名,加兼侍中、威武军节度使,进封越王。淳化中,兼领建宁军,改镇宁海、镇东节度使。越王的优胜之处,是他的岳父崇仪使李汉斌在军界中的名望,可这点,也正正是他的短处……”
      见元侃不解的神情,刘娥微微一笑,道:“越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三郎应该很清楚吧!”
      元侃不由得哑然失笑,越王妃李氏出身将官之家,失于教养,悍嫉无礼凶残,就连当今天子也有耳闻,言语之间颇露微词。
      刘娥笑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越王连齐家也做不到,如何敢言治国平天下,官家最爱说开卷有益,他是熟读史书的人,历代悍后为祸,岂能不知?更何况这次争取太子位,越王妃与她的父亲如此卖力,做了太多的小动作,官家是眼中揉不进沙子的人,哼哼,她们做得越多,越王的机会就越小。”她微笑着撤掉一个杯子。
      元侃已经听得怔住,不由地点头:“说下去。”
      刘娥眼中露出锐利的锋芒来:“五皇子吴王元杰,太平兴国八年出阁,授检校太保、同平章事,封吴王。端拱初,加兼侍中、成都尹、剑南东西川节度。淳化中,徙封吴王,领扬润大都督府长史、淮南镇江军节度使。吴王文才出众,这点倒是颇得官家的欣赏。可是去年,他在府中新造的假山亭台……”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一顿,才道:“去年吴王在自己的府第大兴土木,建造假山花园,尤其是为了讨官家的欢心,造了贮书二万卷的藏书楼,以及亭榭游息之所,美仑美奂,结果却被他自己府中的翊善姚坦泼了一头冷水,说:‘坦见血山,安得假山。’此事传到官家耳中,官家召见了姚坦,盛赞一番,于吴王却也没什么责罚,此事便不了了之。”
      听到这里,元侃便道:“是啊,五弟的圣眷,就是比我好。我一点点小事,父皇就这么苛责我。”
      “恰恰相反,”刘娥正色道:“若论官家对皇子的宠爱,无人能够比得上八皇子元俨,你看你们七人,都是十四五岁就已经出阁办差历练了,唯有他十六岁了,还留在宫中舍不得让他出阁历练,而且什么朝会宴集,都把他带到身边。他的母亲王德妃又得宠无比。老年人爱幼子,官家会把大位传给他吗?”
      元侃才想起这位小皇子来,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主少国疑,这是本朝大忌,更何况父皇他……”却不敢说下去了,太祖皇帝得位,是自后周柴家幼主手中得,当今天子得位,是自太祖的两个幼子手中得,所以当今天子,是怎么也不可能把大位传给幼子的。
      刘娥微笑道:“是不可能,所以三位未曾封王的皇子,王爷的六弟徐国公元偓,七弟泾国公元侢都不可能,是不是?”说着,便取掉了桌上的三只杯子,桌上只剩下两只杯子了。
      元侃点了点头,刘娥笑道:“官家待吴王之宽厚,便如待八皇子之宽厚一样,本朝向来不禁奢费,太平闲王,谁对他诸多要求。欲降大任,自然从严苛求。王爷你也说了,当年官家还在藩邸时,你大皇兄作事,是如何被官家苛求的。”
      元侃悻悻地说:“可是父皇对大皇兄虽然要求极高,态度上却还是和颜悦色的呀!”
      刘娥微笑道:“正因为如此,大皇子心气极高,所以才会数犯龙颜,官家有心培植王爷,就不会让您有恃宠生骄的机会,免得前功尽弃呀!”她拿掉了代表着吴王的杯子,却在最后一个杯子上倒满了酒,举到元侃的面前笑道:“三郎,请满饮此杯吧!”
      元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一扫近日来的阴郁之色,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好过多了。小娥,你真是我的女陈平呀!“
      刘娥今日说出这一番话来,却是思量已久。前些时日钱惟演来讨,将襄王府幕僚们劝元侃参与竞储,却被元侃拒绝,说自己“只得做一个太平贤王足矣”,因此他托了刘娥相劝,这一番分析却是众人商议已久了的。只是由她口中说来,更能劝得进去罢了。
      然而此时看着元侃的神情,虽然已经有所触动,但是对天威的难测,对两个文武一道各有所长的两个弟弟的担忧,元侃的心中,仍需要一剂更好的灵丹妙药,才能坚定他争储之心。
      刘娥挥手令身边左右等人全部退下,自己缓缓地解开钗环,散落一头长发。她站在桃花树下,凝视着元侃:“三郎,记得当年,你曾经对妾身起誓,要一生一世地爱我,记得当日你是以韩王元休的名义起誓的,如今你可不再是韩王,也不叫元休了,时移事变,你心是否依旧?”
      元侃柔声道:“小娥,不管名份怎么变,我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的。”
      刘娥笑盈盈地道:“那么,小娥要三郎再起誓一次——”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襄王,缓缓地道:“这一次,我要你以大宋未来天子的名义。”
      元侃整个人都怔住了,忽然间一股热泪自心底涌起,不愧是他深爱着的小娥,她怎么可能是那种对自己没信心要他一次次保证着恩爱的庸脂俗粉呢,她只是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来鼓励他的信心呀。
      天底下有什么能比心爱的女人用全心全意崇拜的眼神更能激励一个男人的雄心呢?刹那间元侃的眼中,发出王者的自信和霸气来,他缓缓地道:“我、赵元侃,以大宋未来天子的名义起誓……”
      一夜之间,襄王赵元侃从退缩变为自信。
      第二天,当他走进议事厅时,缓缓地说出“上天属意于孤,孤何敢推辞”的话时,众人从襄王的身上,看到的竟是脱胎换骨般的改变。
      王钦若忙上前道:“恭喜王爷!”
      张咏喜道:“王爷可是要争此次平蜀的帅位?”
      元侃摇了摇头道:“我犯不着和老四老五他们争,但是也不能让老四老五得了去,如今蜀中的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让他们的私心坏了事。我打算让曹利用和你去蜀中,前日你劝我争平蜀的帅位时,虽然我不争这个位了,可是你看到的那些问题,却是不容忽视的。你既然看到了这些弊端,你去改正最好。还有曹利用,他是曹彬的侄子,当年平蜀的诸大将之中,唯有曹彬的部队秋毫无犯,很是得蜀人的爱戴,此次叫他的侄子前去平蜀,相信你们两人,会很快安定民心,则叛军不攻自乱。”
      他回头又叫着杨亿的字:“大年,你与乖崖二人把我刚才的意思,拟一个折子,进呈父皇!”
      杨亿忙应了一声是,他是本朝大笔,常侍皇帝身侧,许多旨意也是他拟就,因此上怎么样斟酌字句才最投合皇帝脾气,自是轻车熟路。张咏心中暗服,襄王方才的思路,却又比他原先的建议高上一筹,却是原来有许多事,非于高位者不能虑及至此的。
      两人虽是捷才,然而兹事体大,却是细细地商议许久,将一条条纲目俱拟好了,这才由杨亿执笔写就,呈于襄王。元侃又叫钱惟演王钦若等一齐合议,将许多细节商议了。又想到此奏折上去,太宗必会召了他入宫当面议政,却又叫人取了有关蜀中的许多案卷,众人细细研讨了半日,将多少兵马、粮草、入蜀线路、安抚政策等都商议停当。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掌灯上来,众人这才醒悟到这一日都未曾进食了。
      打开了书房的门,却是王妃郭氏,早自中午时已经叫人备好了饭菜热着,半个时辰便再做一份,此时便将刚刚做好的饭菜送了上来。
      此时刘夫人早已经不管家事。自郭妃入府后,却与潘妃为人大是不同,潘妃虽然娇纵却不谙事故,因此上刘夫人仍然执着府中大权。但见郭妃为人虽然温和,却是精细异常,因此上刘夫人忖夺着形势,便早早告了病,不敢再多走一步。
      元侃亦是恐怕当年潘妃之事再生,这几年是除了接受皇后所赐的杨良娣外,另外也收了几个侍妾,让郭妃无暇虑到外头有异。
      这些年来见郭妃一派贤惠,处事周正,时间长了,心中也是慢慢地地放了心,倒是对她这般有些敬重。
      此时众人皆下去了,元侃见郭妃一直守侍在房外,倒是有些歉意,口中不便说什么,便抱过乳母手中的儿子笑对郭妃道:“祐儿越来越大了,倒是招人喜欢得很。”
      郭妃说到儿子,那笑容便不似平时的淡然,却是打心底笑出来的欢欣:“王爷,前几日您不在,没听到祐儿叫了第一声爹爹呢!”
      “哦!”元侃喜道:“祐儿会叫爹爹了吗?快再叫一声来让爹爹听听。”这边忙逗弄着孩子。却不承想他平时与孩子相处甚少,又不会抱,孩子被抱得极不舒服,又被他一晃,嘴一扁“啊”地一声却是哭了起来。
      元侃尴尬地看着郭妃抢过孩子哄着,笑道:“我真是笨,居然把孩子弄哭了。”
      郭妃忙把孩子交给乳母哄着,柔声对元侃道:“王爷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去做哄孩子这等婆婆妈妈的事。孩子还小呢,不懂事,大些了知道父王抱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侃触到心事,笑容黯了一下,轻声道:“也是,父皇——也没多少抱过我们。”
      郭妃一惊,忙赔笑道:“王爷,妾身失言了。”
      元侃回过神来,伸手抱过已经被乳母哄得安静下来的孩子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多抱抱他们!”
      郭妃心中微一犹豫,却知道他说的“他们”,不仅指她所生的这个孩子,也指另外那个侍妾生的孩子。
      元侃手抱着孩子,心中一动,对郭妃道:“你这些日子,多多进宫去看望母后,要记得抱孩子去,母后一向喜欢小孩子。”
      郭妃会意,含笑道:“妾身明白的。”
      元侃又道:“我前日得了一方上好的紫云砚,你把上次安庆送来的徽墨,合着辽国带来的白狼毫和龙须纸,送给八弟。”
      八皇子元俨甚得太宗宠爱,元侃亦是待他与别人不同,却也是学着当日元佐待他一般,虽不及元佐的打心底地关心,但是送物关切却也是照了当年的样子。
      郭妃自是明白,含笑答应了下来。
      襄王元侃的这一封奏折上去,三日后,太宗下旨,宣襄王入宫。
      御书房里,元侃行了礼之后站起来,就听得太宗问道:“你这封奏折朕看了,朕还想再听听你具体说一下。”
      元侃暗喜事先已经做足功课了,忙站着恭恭敬敬地道:“儿臣认为,蜀中之事,并不是单纯用一个剿字能解决的。蜀中本来地无三里平,百姓有许多持副业为生,设立博买务,垄断了百姓的以冰纨等物易钱之路,而禁止边茶交易,更使得百姓生计无着。此二项事,乃是朝庭与百姓争利,期间又有不肖官吏趁机从中取利,盘剥甚酷,民间积怨。因此历年来蜀民纷纷逃难他乡,此番王小波起事,起因便是由于贪官所逼。儿臣以为,平王李之乱容易,平蜀中民怨却并不容易。”
      太宗点了点头:“蜀中事务,你倒也能够知道一些。这蜀中难民的苦况,你一个亲王,却说来仿佛感同身受,却是从何而来?”
      元侃怔了一怔,“从何而来”呀,枕席间那低低的哭泣,那美人儿玉臂宛转,朱唇轻吐,忆起当年的苦况,泪珠儿晶莹尤如晓露欲滴。这蜀中难民的苦况,他怎么会不感同身受呢?
      猛地收回心神,谨慎答道:“儿臣奉旨,每年冬季赈济贫民,有时候也会亲临现场。这几年来,京中难民,蜀人的数量屡有增多,因此上儿臣也颇听得几桩苦况惨事,因此上感同身受。”
      太宗点了点头:“倒也难得。”拿起奏折道:“你推举曹利用,也是因为曹彬在蜀中的名声较好罢?”
      元侃恭声道:“是的,如今大军入蜀,所到之处,骚扰百姓恐怕难免。以朝庭的兵力,打一场胜战容易,如何在战后打扫好战场,以求一战永逸,须得在战前就要考虑好。昔年太祖时王全斌灭蜀,后蜀孟昶十四万兵马,一月即灭。不料却因为没有约束好部属,逼反了全师雄等蜀地旧部,将大军拖在蜀中一年,也未平定。到后来太祖下旨,处斩了朱光旭等人,这才平息了蜀中之乱。因此儿臣认为,蜀中事务宜剿抚并用,安抚为主。当年入蜀将领,唯曹彬一物不取,军纪严明,在蜀中声名最好。此次派了曹利用去,必能起安抚之效。张咏熟悉蜀中事务,为人刚正多智,此去蜀中平乱安民,却是最好人选!”
      太宗看了他一会儿,元侃心中惴惴,却不知道是好是坏。却见太宗拿起手边一道上谕道:“朕方才拟了这道旨意,等一会儿便明发,你此时倒可先看一看!”说着,令夏承忠递给元侃。
      元侃打开这份草诏一看,心头骤然停了一下,立刻狂跳不止,却知道自己此时脸色必然已变。却是这道草诏上写着:“诏昭宣使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率禁军征讨流寇李顺等……”
      太宗已经备好了人选,连诏书都已经拟好,自己却仍在这里空说什么蜀中大计,回想起方才自己所言,也不知哪里说错了,竟惊出一身冷汗来。忙离座跪下道:“父皇高瞻远瞩,儿臣胡言乱语,实是惶恐。”
      太宗却笑了:“你起来罢!”
      元侃惴惴不安地站起,太宗问道:“朕高瞻远瞩在哪一点,你胡言乱语却又在哪一点呢?”
      元侃倒不防太宗如此一问,原来准备好的应答全用不上,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慌忙胡乱想着应对之辞道:“父皇的意思——是速战速决,如今四海升平,不宜为蜀中之事拖得太久,还有……”
      太宗拿起几封奏折,叫夏承忠递与元侃,道:“你先看看这几封奏折。”
      元侃忙打开草草一看,猛然醒悟,抬头看着太宗:“儿臣明白了。”
      太宗淡淡地道:“你能够看到蜀中民情,看到平乱之后的安抚,确已经是不错了。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蜀中之事,并非仅在蜀中,而在天下。唐末各地割据,以致五胡乱华。自古以来外患皆是由于内忧而引起的。蜀中之事一发生,夏州李继迁就蠢蠢欲动,前些日子邸报传来,他夜袭李继捧营地,已经夺了李继捧的人马,且受了契丹的封号,在边境上作乱。这边高丽有使臣到来,说是契丹兵马入侵高丽,请求□□派兵增援……”元侃低下头去,心中暗惊,太宗这一层,却是想得比他更远更深了。
      太宗轻叹了一声,似是不胜疲倦:“倘是单从国内来看,你的想法也对的,但是打如今开始,你的眼光却是要放得更长远些。蜀中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时间一拖长,西边夏州,北边契丹都不安份,一旦东边高丽为契丹所控制,事情就更麻烦了。京中安抚流民的事,你先交给吕端。有空多请教李沆李至沈伦,这几个是三朝老臣,要学着多关注夏州和契丹的事。”
      元侃耳中似觉得一阵惊雷响过,却有一股欢欣喜悦自胸中险些儿要炸开来了,反反复复,只响着这两句话“你的眼光却是要放得更长远些”“要学着多关注夏州和契丹的事”,来不及多想,忙跪下去谢恩:“儿臣知道了,儿臣一定多加学习。”
      太宗拿起任命王继恩的诏书,正在递给夏承忠去明发上谕,想了一想,却又道:“再拟一道旨意,令张咏为成都府,嗯,成都府因李逆之乱,前些时日已经降府为州了。就令张咏为益州知州,待王继恩大军收回益州,他便去上任罢。”这却是已经采纳了元侃的建议来安抚蜀中了。
      元侃捧了有关夏州和契丹的文书,慢慢地退出御书房,心中却似有十七八只猫爪子在抓着,痒痒地,那股子欢欣,却不敢大声叫出来说出来。一直到出宫,回到自己府中,在书房中放下一直捧在手中的文书,这才瘫在椅上,打心底里地笑了出来。
      三日后,大军出发,宣昭使王继恩为帅出征蜀中。
      元杰元份,没有得到此番出征,固然是气极败坏大惑不解,元侃心中却已经明白,自上次北伐失利之后,太宗下旨严守边境,已经断了北伐之心。既然无大战,因此也不打算让将帅多掌军权。更不愿此次的平蜀之乱,再让这些将帅有重掌兵马的开端。
      王继恩随太宗征战多年,深得太宗之心,此次他能够执掌兵权,就是因为,他是个阉人,一旦蜀中之乱一平,他自然也不能久握兵权。
      自五代十国之后,大将一旦权重,便会篡主自立,已经成了惯例。因此本朝立国以来,太祖以杯酒释兵权之后,便不会给任何将帅以掌握足够兵权的机会。
      太宗命宦官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率兵西行。雷有终为陕路转运使,管理饷务。
      果然中央禁军出征,远非蜀中地方军队能比。
      一月王继恩挂帅出蜀。
      二月中旬,李顺派大将杨广分攻剑州,都监西京作坊副使上官正、成都监军供奉官宿翰本已经准备依例开城归降,听得朝庭大军将至,立刻军心大振,闭城抗拒。杨广大败而归,被李顺斩首。
      四月,王继恩率师攻破绵州,李顺军大败。紧接着,内殿崇班曹习破李顺军于老溪,收复阆州。绵州巡检使胡正远帅兵收复巴州。西川行营破李顺军于研口砦,收复剑州。
      五月,王继恩的西川行营与李顺主力十万兵马交战,这一战直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光报上来被斩首的首级就有三万头颅。
      这一战之下,捷报频传,紧接着报来王继恩已经收复成都,并抓获了大蜀王李顺、枢密使计辞、宰相吴文赏等为首八人。
      太宗大喜,下旨对平蜀官员一例加恩叙功论赏,中书令以功劳论,报上来拟任王继恩为宣徽使,
      太宗此时心中却有些犹豫,道:“朕读前代史,宦官预政,最干国纪,就是我朝开国,掖庭给事,不过五十人,且严禁干预政治。今欲擢继恩为宣徽使,宣徽即参政初基,怎可行得?”参政赵昌言、苏易简等,又上言:“继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
      太宗忽然发怒:“太祖定例,何人敢违?”
      众臣皆惊,不敢再置一词,大学士张洎、钱若水等人只得别议官名,创立一个宣政使名目,赏给继恩,再令他进领顺州路防御使。并传旨,将李顺等八人,在凤翔市磔首示众,同时诏告天下,赦免李顺余党胁从之罪。
      王继恩接到封赏的旨意,心头却如一盆冷水浇下,自己不管怎么做,立下多少功劳,做事的时候,出生入死无人论,到了最终论功行赏,却仍旧当他是个宫内低三下四的阉臣。难道说自己这一番平蜀,不是冒了生死,不是殚精竭虑不成?
      想到此节,不禁心灰意冷,自己无论做得多少,都是无用吧。素性开放性子,恣意妄为起来。他手握重兵,久留成都,专务宴饮,每一出游,必要前呼后拥,音乐杂奏,骑士左执博局,右执棋枰,整日荒戏,横行无忌。连他手下的部将亦骄横残暴,□□妇女,抢掠玉帛,无所不为。
      此时李顺虽死,然而有大将军张余奉令出征嘉州,此时听得李顺已死,王继恩骄横,立刻收集残众,重新攻陷嘉、戎、沪、渝、涪、忠、万、开等八州。开州监军秦傅序战死,蜀中重又大乱。
      王继恩却是仍然高卧饮酒,四周州县遣人乞救,均置诸不理。
      告急弹劾文书,雪片似地飞至汴京,太宗大惊,重新想起当日元侃之言,后悔不及,于是下旨令益州知府张咏即刻赴蜀上任,便宜行事。
      此时,太宗亦下旨,令青州知州寇准入京。
      寇准,字平仲,华州下邦人,太平兴国五年进士,时年才十九岁,即被任命为大理评事,次年又被派往归州巴东任知县。以后他又先后升任盐铁判官、尚书虞部郎中、枢密院直学士等官。
      太宗虽然厌恶赵普,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于朝庭的作用,尽管他在关键时刻总会起用赵普,但是在太祖朝被排挤的心理,却始终也无法自心底里全部信任赵普。他也一直在群臣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赵普”。寇准在群臣中,临事明敏,以刚直足智而著名。
      端拱二年,寇准曾奏事殿中,极利害。由于忠言逆耳,太宗听不进去,生气地离开了龙座,转要回内宫。寇准却扯住太宗的衣角,劝他重新落座,听他把话讲完。此事比当年赵普将太祖撕碎地奏折重新贴好呈上之举,更为大胆。太宗虽然当时极怒,事后回想,却是十分赞赏寇准,高兴地说:“朕得寇准;如唐太宗得魏征。”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的“赵普”。
      但是寇准此人,自负极甚,太宗待他有知遇之恩,他自是倾心相报,余者在他的眼中,却皆是不屑一顾。因此,得罪人甚多。
      淳化寇准任枢密陆军直学士,时年春季大旱,太宗召集近臣询问时政得失。群臣多认为是天数所致,寇准却忽然道:“天人感应,今年旱灾,是上天对朝廷刑罚不平的警告。”太宗大怒,拂袖生气地转人禁中,过了半刻,心中思量寇准的话必有根据,就召问寇准朝廷的刑罚怎么不平?寇准回答说:“请将二府大臣都叫来,我当面解释。”
      当二府大臣被召进来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寇准却拿出两桩卷宗来,道:“臣近日接到这两桩受贿案的卷宗,发现王淮贪赃,钱以千万计,仅被撤职仗责,前些时日却又恢复了原职;而情节较轻的祖吉,却被处以死刑。”
      太宗震怒:“这是怎么回事?”寇准从容地道:“只因为王淮的哥哥就是参知政事王沔大人。”他看了王沔一眼厉声问道:“这难道不是刑罚不平吗?”太宗当即责问王沔,王沔吓得魂不附体,连连谢罪。太宗喜他肯直言进谏,过得不久,便任命他为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后又改为同知枢密院事,开始直接参预军国大事。
      不料寇准一接手枢密院之事,便与枢院知院张逊也大闹几场。他与王沔张逊作对,却将两府中人得罪了大半,在朝中立足不住。太宗每日耳内闻得种种非议,无奈只得将寇准贬至青州去磨磨性子。
      寇准去了青州,太宗耳边无人聒噪,竟觉得有些不习惯起来。隔段时间,倒要询问有关寇准在青州的情况。
      时王沔已经失势,宰相吕蒙正趁机上奏,道:“寇准在青州一年多,已经修身养性,相信回来之后,应该能与众臣相处更好。”
      太宗正中下怀,准了奏本,寇准就被召回京师,拜为参知政事。
      寇准刚从青州还朝,立刻入内觐见太宗。
      寇准走进睽别一年之久的大庆宫中,眼见着檐上鱼沼飞梁,心中竟恍有隔世之感。
      夏承忠引着寇准入内,寇准进入殿中,却不见太宗。心中正是奇怪之时,听得屏风后面水声淙淙,隐隐透着一股药气来。过得片刻,见有宫人捧着玉盆倒退而出,走过寇准身边,闻得这药气更重。
      寇准心头狂跳,不安之意重浓。
      此时却听得太宗咳嗽一声,道:“寇准怎么还没到吗?”
      寇准连忙跪前一步,道:“臣寇准叩谢皇恩。”
      听得太宗道:“撤了屏风。”
      寇准抬起头来,却见太宗家常衣着,赤着双足倚在榻上,脚上仍可见刚刚泡过药水的痕迹。
      太宗慵懒地笑道:“你如何这般迟才来?”
      寇准叩首道:“臣望帝都,亦如久旱之盼云霓,只是臣是被贬之人,未曾奉诏不敢擅回京城。”
      太宗淡淡一笑,道:“平身,赐座!”
      寇准慢慢地坐下,不知怎么地,他心中似有一种预兆,今天的会见,绝不寻常。此刻太宗的态度越是轻松,他的心情却越发地沉重起来。
      太宗掀衣随意指着自己的双足道:“朕这脚,一到了冬天,越发风湿冬疮什么都来了。前些年泡泡药水,倒也好些,如今却越发地厉害起来。唉,真是老了。”
      寇准站了起来,肃然道:“官家足疾,社稷何曾不是足疾呢?”
      太宗微微一笑:“寇卿此言何意?”
      寇准恭敬地拱手道:“神器未托,怎么不是社稷的足疾呢?”
      太宗大笑,振衣而起道:“以卿之见,朕诸子中,何人可以付神器者?”
      寇准心中狂跳,脸上却不露出声色来:“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中官,不可也;谋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乾纲独断,择所以副天下望者。”
      太宗收了笑容,屏退了左右,低头沉吟许久,这才徐徐道:“襄王如何?”
      寇准只感到一颗心似要立刻蹦出了胸腔来,他来之前,隐约猜到太宗心中为皇储之位而犹豫,再见太宗示以足病,更是试探着指出“神器何托”的大事来,此时见太宗终于提出了人选。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来,大宋皇储的决定,竟然真的就在今天自己的三言两语中尘埃落定了吗?太宗看似闲闲地一句话,然而此时他的神态越是轻松,越知道这件事在他的心底思虑已久,隐藏已久了。
      寇准强抑内心的慌乱,退后一步,颤声道:“知子莫若父,圣心既认为襄王可以,请早作决断!”
      太宗点了点头:“你出去罢!”
      寇准恭敬地磕头退出,在退出房门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太宗闭目向后倚去,神情之间似放下了一件大事,那一刻间竟是说不出来的疲惫之态毕现。
      只是那一刹那而已,寇准却看到了。
      退出大庆宫,寇准走了两步,忽然间只觉得手足酸软,他勉励扶着廊柱站定,时值深秋,他却发现全身上下,竟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次日,圣旨下:襄王元侃,赐名恒,即日起改封为寿王,兼任开封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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